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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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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 月落树梢。

墨痕被卫壹撵回去,独自守着门外。

说是独自守着,其实也有些不妥。

毕竟卫壹其实知道树上就蹲着两个, 屋顶还有一个,屋后就别说了。得亏是这春夏之交, 卫壹没什么困意, 站在廊下吞吐气息,权当是锻炼。

半晌, “暗十一?”

他轻声叫了一声,不多时,一道漆黑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卫壹笑了笑。

当初在暗卫里挣扎, 暗十一其实算是他的同伴。

同行二十人, 但他们这一队, 最终只有卫壹跟暗十一活了下来。

卫壹将手里藏着, 已经有了温度的药瓶抛给暗十一, “擦擦吧,你报给夫子的时候, 肯定没说你身上的伤痕。”

暗十一默不作声地收了下来。

“受伤的那几个没事吧?”

暗十一摇了摇头, “无事。”

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这就是暗十一。

卫壹知道他的秉性, 也不多话, 而是靠在柱下看着院外。

“郎君是个护短的,要是有什么事情,直接说也无碍。他不是那等难相处的人,只要平日里本分做事,谁好谁坏, 他一直在心里惦记着呢。”

暗十一没有说话。

但是卫壹知道, 他是听进去了。

“……有人来了。”

暗十一突兀地说道, 下一瞬身影已经消失。

卫壹脸色骤变,刚直起身,便听到了拐角处不紧不慢步来的声音。

确实有人。

三更半夜,怎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这?

他心头一惊,猛地看向院门外。

谁成想,那人,却是莫飞河。

卫壹心头登时哇凉,还未等莫老将军看到自己,就一个箭步冲回院内。

他贴在窗台下,闭着眼说道:“陛下,郎君,老将军来了——”

屋内近乎微弱的响声在那一瞬停下。

顷刻,屋内变得死寂。

卫壹也很想死,莫飞河从来都不曾深夜来访,今日这般却是为何?

不多时,莫飞河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他穿着一件朴素衣袍,瞧着像是闲暇散步而至,略显花白的头发被严谨地束起,俨然一副还不打算入眠的模样。这位老将军一边走,一边手里还把玩着两块小小的石头。

他笑眯眯地看着站在廊下的卫壹,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子卿已经睡下了?”

这个时间,其实晚了些。

毕竟莫惊春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夜半。

卫壹一瞬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如果说睡下了,若是老将军说要进去看,那该如何?如果说没睡……那他上哪里给老将军变出来一个莫惊春?眼下屋内,怕是……

正在此时,身后紧闭的窗户微动,咔哒一声。

露出了有些倦怠,面色微红的莫惊春。

他看起来眼角潮红,还有点湿,不过神色还算好,还未干透的头发垂在身前。

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稍显凌乱,像是刚刚从床榻起身,透着些许诡色。

莫惊春的手指抵着额头,“父亲。”

他低低说道。

“吵醒你了?”

莫飞河淡笑说道,“闲来睡不着,便四处走走。”

莫惊春看着莫飞河这般架势,分明是个威猛的老头儿,手里却摆弄着两颗圆石头,忍不住笑了起来,手指抓在窗台上,根骨有些发白。

颤了一颤,又像是不经意地拂过,再落在木头上。

“父亲这四处走走,怕是刚从…沅泽的院子里出来罢?”

父子两人隔着一道门窗说话,倒也不显得奇怪。

莫飞河一本正经地说道:“何以见得?”

莫惊春指着莫飞河手里的石头,淡笑说道:“这是前些日子,沅泽特地去跟花匠讨来的东西,整个府上,就只有他跟花匠那里有。如果您不是去沅泽那里,难道还能是半夜去偷袭花匠不成?”

莫飞河哈哈大笑,“确是如此,为父刚从沅泽的院子里出来,正巧看上这两块石头异常圆润,就给带了出来。”

莫惊春抿紧了唇,无奈地笑了笑。

……别是偷偷给带出来。

他瞧着,那是最漂亮的两块。

父亲看着端正,实则还是个老顽童。

莫惊春知道莫飞河的睡眠浅,总是得稍晚些才能睡着,“父亲,不若我让厨房去做点容易克化的点心?”

莫飞河摆了摆手,说是不必,再是细细打量莫惊春。

瞧他头发微湿,便摇头说道:“可不能这般去睡。”

莫惊春便笑,“听您的。”

他的手指下意识紧握成拳头,得亏在动作前,莫惊春就已经藏在袖子里,又尽可能自然地垂落下来,抵在墙面上,不然他眼下怕是要狠狠哆嗦起来。

……别吸了。

他在心里无声地尖叫,面上却不能露出一丝半点破绽,还得应付莫飞河的话。

“你这屋外庭院,倒是比之前有趣味得多。”

趁着莫飞河转头的瞬间,莫惊春的胳膊抵在窗台上,顺手捂着了嘴巴,忍下几声闷哼,再挺过酥麻的感觉后,他勉力笑着说道:“还不是家中上下……都不许我动弹,这肩上的伤势已经逐渐好转,却还是……”尾音颤了颤,莫惊春险些没说完。

莫惊春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下意识转移了话题,“……今日,孩儿从火灾里,救下了一个人。”

他出去的时候,家里是知道的。

他到后半夜才回来,依着莫飞河现在还未睡的模样,想必也是清楚。

“是……城西的事情?”

莫飞河为了和莫惊春说话,往窗前走了几步。

莫惊春的背后爬生起诡谲后怕的念头,不可,不可再进一步 ……

若是越过窗台,便能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那才是颜面扫地。

好在莫飞河停了下来,紧蹙眉头,“你说出事,所以城西的事情,是蓄意放火?”

莫惊春颔首:“如果不是刻意放火,火势不可能这么快燃起来,甚至还吞没了左右的街坊邻里。而且眼下正是春夏,不如秋日那么干燥。火势本不该如此迅猛才是。”

莫飞河紧皱眉头,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跟银霜般。

“不错。但何以要这般下毒手?”莫飞河道。

莫惊春:“孩儿救下的人,叫席和方,跟之前扶风窦氏的人有关。他这一回去木匠店,是为了取之前定做的木床。岂料应当是撞上了木匠店内的事情,所以才会成为他们的猎物……但是一口气烧毁店面,再将所有人都牵连其中,这样的手段却太过残忍……”

“木匠……你在怀疑谁?”莫飞河咔哒咔哒地转着两颗圆石头。

莫惊春:“父亲,已经心中有猜测了不是吗?”

“猜测的东西,未必是真。”莫飞河缓缓说道,“只有真凭实据,才最有用。”

他沉默了片刻。

又道,“你是猜哪个王爷?”

尽管莫飞河那么说,但那些是要面对旁人,才会有的态度。

至于自家子弟,那当然不同。

莫惊春的护短,可是一脉相承。

“孩儿确实是如此怀疑,”与此同时,莫惊春也叹息着说道,尽管他的叹息更像是一声颤抖,或者尖叫,“但是只光凭这关联,就将之与这件事挂钩,却是有些不妥。”

他没有说出怀疑的对象是谁,但是父子对了一眼,倒是心中都有所感。

莫飞河颔首说道:“毕竟没有证据,还得再行确认才是。不过能在京城脚下做出这种事,怕也是有些胆量。”

莫惊春微顿,猛地想起袁鹤鸣。

他似乎便是负责……

莫惊春猛地低头,膝盖颤了颤。

“怎么了?”莫惊春这细微的变化,立刻引起了莫飞河的警惕。

他摇了摇头,抬起眼,轻声说道:“我只是在想,最近的事情,似乎都有些古怪。不管是秦王还是清河王……”

“之美,怕是另有所图。”莫飞河淡淡说道,“以他的能耐,若是三月内都拿不下清河,那可真是废物。”

莫惊春苦笑了一声,“我更想知道,秦王究竟所欲为何。”

莫飞河:“这是陛下需要思虑的问题,倒是与我们没什么干系。”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王爷,宗亲,权贵,谋反……这些事,离得越远越好。”他们这些行兵打仗的,不可以想得太少,却也不能想得太多。

想少了,怎么死都不知道;可想多了,却也是如此。

话罢,莫飞河便将手里的圆石头捏在一处。

铿锵的声音,让人不由得牙酸。

“你早些歇息罢了,”莫飞河笑了笑,“看你这般操心政务,怕是没几日,就能重新上值了。”

莫惊春的嘴唇扭曲了一瞬,无奈摇头。

他目送着父亲的身影渐渐远去,抓着窗台的手指逐渐痉挛颤抖起来。

卫壹一直守在边上,等到莫飞河离开后,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远处探出头来说话,“郎君,这……”他原本是想说陛下是不是走了,却见莫惊春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软倒下去,再看不见身影。

而后正始帝便出现在窗前。

仅仅是一瞬。

卫壹都说不清楚人究竟是怎么出现的,却是能看到陛下的手紧扣着莫惊春的手指,两者肤色不尽相同的手掌重叠在一处,透出些许暧昧的色彩。

……卫壹,好像看到了陛下的唇边,略有水渍的痕迹。

只是还未等正始帝的眼神投过来,卫壹就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夭寿。

他还以为陛下已经不在了。

卫壹幽幽地捂住狂跳的心口,面无表情地思念起了墨痕。

早知道就不能让他回去。

这得一起挨才是!

屋内,莫惊春感觉自己像是上了岸的鱼,细细密密的痛苦几乎烧毁了他的神智。他在莫飞河离开的时候就几乎溃败,整个人都要厥过去。

公冶启像是把这,当做是刑罚。

因着是刑罚,便要生生折腾,让人快活,却又痛不欲生。

“夫子,不疼吗?”如此奇怪的问题,莫惊春猛地听到,却是想不出来陛下在问什么。

如今他却是火烧的难受。

若说疼,却更是焦灼的痛苦。

可是他敏锐感觉到,如果他不回答的话,陛下又会生气。

可……莫惊春其实分不出陛下在说什么。

然不听,又泄不得。便只能可怜地、认真地开始听。

又听到公冶启问,“夫子不疼吗?”

被箭矢贯过的瞬间不疼吗?养伤的时候不痛苦吗?为何,却从来都不肯说?

那深埋在问句下的嘶吼,让莫惊春一瞬醒神,“不……”

他会痛吗?

该是会的,但下意识却是脱口而出“不”。

“不疼?”公冶启扬眉。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怕是铁打的身子,才不疼。”

他要莫惊春说,偏又不满意他的回答。

一回。两回。

遍是折腾。

公冶启轻笑着,那声音却让他更想哆嗦,“夫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疼吗?”手指扣住莫惊春受伤的地方,却没有紧掐下去。

对比公冶启在其他地方的肆虐,他对待肩头的伤口却是谨慎再谨慎,连手指都只是轻轻落在表皮,生怕将那愈合鲜嫩的皮肉又撕扯了出来。

即便是那一日,莫惊春依旧是带笑的。

惨淡的,几乎难以扯开的笑。

就像是受伤的地方,不是他自个的皮肉,就像是受伤的人,不是莫惊春。

帝王看着老太医的刀具切开皮肉,苍白的身骨挣动了一下。

便真的只是一下。

而后莫惊春就身体紧绷得如同丝线,隐忍到了开刀结束。老太医都弄得一身汗,他身为承受痛苦的人,又怎么可能幸免?

一直忍耐紧绷的弧度,仿佛再压下去,便要断裂。

那流下来的血,如此猩红。

……这何尝不是公冶启心里的妄念?

红的血,白的肉。

若是将其生吞活剥,从这,手指抠住,撕开,再一点点挖进去。

正正好,流下来的血,还是鲜活的。

他想吃下去。

公冶启的眼底一片猩红。

三回。四回。

“夫子,你这里受伤的时候,疼吗?”陛下的手指按着莫惊春的肩膀,落在被箭矢撕开的皮肉上。

像是隔着一层纱,又朦胧不清的诘问让莫惊春挣扎了片刻,“疼,受伤的时候…很疼,疼得想哭,但不行,我…”他抖了一下,像是撒开手,要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

受伤的时候怎么不会痛?

莫惊春当然痛,不仅疼,更是辗转反侧的难受。但他早就习以为常将痛苦活生生吞下去。

偏偏陛下却要一次次问他。

让莫惊春直面那难以形容的剧痛和煎熬,将之前的种种心绪剥离开来。

公冶启将痉挛的手指强硬分开,不许他堵住嘴。

十指纠缠扣在枕边。

他要听。

莫惊春现在的肩膀有点痛,人也很难受。

可是他再是委屈,在朦胧茫然的时候,也是说不出辩解的话。陛下逼他承认,会难受会痛苦,是为了什么?

想不明白,想不出来,他眨了眨眼,又掉下几颗眼泪。

公冶启叹了口气。

好乖。好呆。

又像是满足地吞下了什么欲念。

夫子不知道什么叫依赖,不知什么叫疼惜自己,但也没什么关系。

他想,他会一点,一点,慢慢地教会夫子撸直舌头,该说,要说。

该想,也要想。

外头的蜡烛逐渐燃烧,一点点落尽。

半下午,正是日头正盛,整个院子都满是礼绿意兴浓,间或有蝴蝶飞在丛中。

莫惊春软软地躺在躺椅上,眉间略有倦怠。

郎君从早晨起来,便是这个模样。

除了勉强去忙活了几件事情之外,就一直躺在这里。就像是一条……

咳,咸鱼。

来往洒扫的下人虽是好奇,却也没人敢于打扰,就任由着莫惊春瘫在躺椅上。

莫惊春确实有些不舒服。

他的手盖在眼前,将有些耀眼的日头挡在其外,却是挡不住偷溜进来的光。

清晨,请来的御医已经上门。

莫惊春不得不收拾起一把松软骨头,爬起来接待。

席和方的情况算不得好,却也算不得坏。按照御医的意思,席和方还是有很大的可能醒来,只是需要再等些时日,等药剂服完便是。

有可能,便是一个未知数。

莫惊春心中惆怅。

午间,窦原便登门拜访。

他看起来非常焦急,眼皮子底下还有青痕,像是熬了一晚上没睡觉。

怕是从昨天知道这件消息开始就已经着急上火。

莫惊春知道他焦心的是谁,让人直接将他带去席和方跟前。

窦原看着昏迷不醒的席和方异常懊恼,“我知道他是为了帮我,那日怎就不跟着他过去?”他狠狠地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清脆的一声响。

莫惊春蹙眉拦住他,“若是你跟着上去,不过是又多了一个躺在这里的人罢了。当时只能救下一个,若是再多了你,怕是全军覆没。”

他再看了眼一直没醒的席和方,沉默了片刻说道:“席和方可曾跟你说过那间店面的事情?”

窦原满眼通红,低声说道:“他曾说过在外面定做了一张床,而且看起来异常舒适,这才早早下了定金。前些时日因着我殿试的事情,再加上他那边学业要结束,便有些手忙脚乱,直到昨日才想起此事。”

当时席和方翻箱倒柜才找出来的条子,然后便在下午自己去了。

窦原:“我只记得,方弟当时说,入了门后,他在后院看到了一个木匠,而他的身旁蹲着一个圆脸的小娘子,看起来应该是一对夫妻。两人异常默契,所以那张床做得又快又好,他衡量了下尺寸,觉得正合适,就直接下定了。”

别的倒是没看到什么。

莫惊春挑眉,“你说,圆脸小娘子?”

窦原机敏地说道:“您是想起了什么?”

莫惊春在床榻前来回踱步,好半晌才喃喃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后半截他没说出来,直接吞在腹中,却是转身让墨痕去查。

窦原担心席和方再无法醒来,焦虑得神色苍白,莫惊春便吩咐人给窦原理了间客房,让他这几日能暂住下来。

“您这是打算作甚?”

莫惊春回来后,卫壹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如今您可正在养身体。”

这,还没好全,就又开始操劳了。

莫惊春看他一眼,“你昨夜不是在守夜,怎现在还能起来?”

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对昨夜是何态度。

卫壹讪讪地笑道:“您这不是将墨痕给派出去了吗?这身边不守着个人,小的不放心。”不过他清晨确实是睡了一会 ,所以亲眼看到了陛下离开的过程。

……虽然也没看全,毕竟陛下的身手还是比他要好一点。

如果不是惦记着席和方的事情,莫惊春说不得都不能够在清晨起身。

“身在莫府,怎还需担忧。”莫惊春淡定地说道:“别想那么多,今日我不会离开,且先去休息。晚间,袁鹤鸣会过来,顺带去吩咐下厨房,做一桌席面。”

“是。”

卫壹被莫惊春赶去休息,他这才在午后阳光下,躺在了躺椅上。

一躺下,就到了现在。

莫惊春闭着眼养神了许久,就听精怪的声音重新响起来。

【惩罚:时间暂停】

【时间:十二个时辰】

莫惊春微讶,他已经许久不曾听到这章有时间期限的惩罚。

“十二个时辰,指的是这个惩罚存在的时间,还是这个惩罚需要发挥作用的时间?”莫惊春谨慎地说道。

【后者。】

莫惊春:“……”

依旧如此,麻烦。

“时间暂停是何意?”莫惊春微蹙眉头,“是暂停我身上的时间,还是……?”

他有着不妙的感觉。

这精怪一开始就跟他说过,之所以惩罚是这般,是特特为了他的性格。即便如今他跟陛下的关系匪浅,可是惩罚已经无法更改。

眼下这时间暂停,肯定不会只如同字面上那么简单。

【您猜得不错,时间暂停原是需要两人配合,但因为任务已经完成60%,所以削弱了惩罚的力度。如今惩罚从“被作用” “需要操作者”,变作“被动技能”,在您跟公冶启接触期间持续发挥作用,每夜子时为一个周期】

莫惊春:“……”

有听,没有懂。

他跟公冶启接触又如何?

这奇奇怪怪的惩罚一时间无法理解,莫惊春便没放在心上。

至少看起来,比之前的常识修改器要好一点。

他偷得浮生半日闲,在躺椅上睡到了下午,等他醒来的时候,他身上正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正晒得软绵绵的。

莫惊春挣扎着爬了起来,小小打了个哈欠。

“郎君,袁郎君已经到了。”

墨痕下午回来的时候,发觉莫惊春在休息,便没有打扰他,直到眼下才进来。

然后墨痕俯下身,在莫惊春的耳边如是如是说了一番。

莫惊春刚醒,有点睡眼惺忪,却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果然如此。你这一回出去,可没再给自己惹上跟踪的好家伙了吧?”

墨痕讪笑着说道:“岂敢岂敢,我这一回出去,可是拖着暗十九出去的。”

莫惊春身边的暗卫是轮换的,每次五人,不过因着暗十五还在养伤,所以人数并不整齐。昨日是单数,今日便是双数。

那暗十九自然是休息。

莫惊春并不在意墨痕跟暗卫交往起来,反而笑着说道:“你倒是有本事,居然能够带着他们出去。”

墨痕揉了揉脸,苦笑着说道:“光是我一人,那怎可能。小的不过是狐假虎威,借了您的名头罢了。”

不过暗卫能跟着出动,自然是认定需要如此。

墨痕如今警惕,总比之后疏忽闹出事,才更好不是吗?

莫惊春抱着薄毯子起身的时候,袁鹤鸣已经被下人引着过来。本来应该去书房,或者是前院花厅,但是莫惊春跟袁鹤鸣的关系甚好,这般长驱直入,也不算问题。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早下值?”

林御史换人,对袁鹤鸣还是有些影响。

但是作用不大。

如果再晚些,正始帝或许真的能做出来直接让袁鹤鸣接任的打算,可是如今他刚在任上没一年,倒是没那么快,“这不是着急来看你?反正那头也是一堆乱事,我懒得搭理。”

袁鹤鸣来看病人,却是带了满满五坛美酒。

莫惊春:“你这是来探我,还是来找我吃酒?”

袁鹤鸣:“岂敢?你可以先将其埋在地里,或者藏在地窖内,眼下可还开不得,要再等一二年,才是口感最甘醇的时候。”

莫惊春无奈地让人将酒坛给收走,“你迟早要死在酒坛子里。”

袁鹤鸣无所谓地在莫惊春的对面坐下来,“这不是正好?刚好省了我给自己找棺材,直接装在酒坛里给搬走就是。”

莫惊春斜睨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放心,等你醉死的时候,我必定让人给你打个酒坛子的棺材。”

袁鹤鸣朗声大笑,看起来异常快活。

客人既来了,厨房那头已经准备妥当,很快便有数人端着菜肴摆放在屋内,但因着袁鹤鸣胡搅蛮缠要在庭院中吃食,便又多折腾了一回。

待两人在庭中坐下,袁鹤鸣的手边只有清茶。

他听着右手边正在咕咚咚煮沸的喷壶声,幽幽地说道:“这都这么热了,你想的居然不是吃冷的,而是热茶?”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我不能吃酒,你自然也不能吃。以茶代酒,挺好。”

他将手中的茶杯跟袁鹤鸣碰了碰杯。

袁鹤鸣只得无奈接受。

“酒”过三巡,袁鹤鸣笑嘻嘻地吃着莫府府上厨娘的拿手好菜,一边吃一边说道:“你特特请我到府中,不会只是为了这口吃食的事情。你想问昨夜的事?”

他早就听说,昨夜城西的走水,莫惊春也在现场。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想知道,此事跟明春王有没有关系?”

袁鹤鸣吃着茶水的动作微微一动,上挑的眉峰犀利,猛地看向莫惊春。

“……为何会这么想?”

端看袁鹤鸣的反应,莫惊春心中便有所感。

他将席和方的事情告知袁鹤鸣。

“席和方……我还以为一起都死在里面了。”袁鹤鸣喃喃地说道,“怨不得里面少了一具尸体。”

少的,便是席和方的尸体。

莫惊春挑眉,听着他这意思,便是昨日关注过了。

“我不是让人去翰林院告假了吗?”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难道你没收到消息?”

袁鹤鸣没好气地说道:“莫府的事情总是严得很,没那么容易。”

正始帝将莫惊春保护得滴水不露,就连他们之内,想要触及,也是麻烦。

“席和方被我的人救出来了。”莫惊春道,“之前他因着扶风窦氏的原因,与我有些缘分。后续窦氏骚扰过他几次,我便一直派人盯着,结果这一回又出事。”

袁鹤鸣沉默了良久,喝了两杯茶,这才说道:“那木匠店有问题,确实有派人盯着,但是……”他深深地看着莫惊春,神色透着少许莫测。

“无人能确定那与明春王有关。”

那便是有想法,没证据了。

所以莫惊春方才说话,直接点破了明春王的时候,袁鹤鸣才会那么吃惊。

莫惊春:“……因为席和方,或许曾经亲眼见过明春王出现在店内。”

这才是一定要杀他灭口的原因。

袁鹤鸣紧蹙眉头,那神情与之前截然不同,“你确定?”

莫惊春耸肩笑了笑,“不确定。”

袁鹤鸣:“?”

莫惊春笑了笑:“我没有证据,不过席和方的族兄说,席和方之前在店内见到的木匠有所不同,而且,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圆脸小娘子。”

圆脸小娘子?

袁鹤鸣对这些事情比莫惊春要敏锐得多,一下子便捉到其中的问题,“……你是说,明春王妃?”

莫惊春不疾不徐地说道:“当初明春王要娶王妃的事情,是先斩后奏。而后等朝廷知道后,也只意思意思罚没了明春王一年的食禄。如果明春王是害怕朝廷不答应,可便是后续送来文书,依着陛下的脾气,若是不答应,之前不会答应,现在也是不会答应。明春王压根无需这么做……除非,他还有别的理由。”

袁鹤鸣接上莫惊春的话,“如果是走正常的婚嫁流程,一个郡王妃,那起码得是大半年,才可能娶过门。你的意思,明春王是为了尽快将明春王妃带在身边。”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或者,明春王是有不得不将人带在身边的理由。而又有什么,比夫妻,更加光明正大呢?”

袁鹤鸣捏着茶盏,久久未动。

莫惊春说完话后,却是半点都不在意,还夹了肉片,“吃啊,再不吃,都要凉了。”

袁鹤鸣:“……你这话,为何不跟陛下说?”

莫惊春挑眉,好奇地看向袁鹤鸣。

袁鹤鸣幽幽地说道:“你俩情浓意浓,这话便是与我说,等查出来后,也是得报给陛下的,这有甚差别?”

咕咚——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将还没怎么吞的肉片给吞了下去,“没空。”他昨夜被陛下折腾得异常羞恼,如今正想将昨日那个荒唐的自己埋葬,怎可能主动凑上去?

“此事我尚不确定,等你确定后,再告诉陛下,也是一样的。”莫惊春淡淡说道,“而且,如今这些郡王,不是还不能离京城?”

袁鹤鸣瘫在椅子上,叹息着说道:“是啊,估计得到下个月。等……孔秀的事情结束后。”

孔秀本来是郡主的封号,在她被下狱后,她已经被褫夺了封号,不再是郡主,而且直接从皇室族谱上除名,死后也不能入葬。

但碍于是时,称呼女子的名讳还是不妥,所以时常还是称她为孔秀。

莫惊春微顿,仿佛一瞬间涌起无尽的血腥,激得他有些吃不下去,“我记得,陛下已经派人去寻那些百姓了?”

袁鹤鸣:“其实还是有点麻烦,毕竟虚怀王的封地距离清河还是有点近。不过陛下要得急,再加上莫广生那里其实……所以,人已经找到不少。”

就等着上京了。

他叹了口气,“别的事也便罢了,可是虚怀王这事,当真是……无话可说。”

他们是劝不动。

袁鹤鸣飞起一眼看向莫惊春,犹犹豫豫地说道:“你是怎么……看的?”

莫惊春语气平淡,“过于狠厉,但,非常时,行非常人之道。”

袁鹤鸣微蹙眉头:“非常时?”

莫惊春幽幽地说道:“陛下的心里,显然是有一番算计的。虚怀王此事,便是杀鸡儆猴。他是那只鸡,诸王便是群猴。只有杀鸡的手段更残忍,群猴才会被震慑。而且,你莫要忘了,公冶皇室一直都是野心勃勃的血脉,从陛下的手足,到清河王和秦王,有多少王爷都覆灭在了谋反的道路上?”

他黑沉的眸子显得幽深。

敲山震虎。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魄力,有贼心没贼胆的,其实更多。

而正始帝眼下要的,不过是将这些人的贼胆,再活生生敲裂罢了。

当朝将诸王的斑斑劣迹公布,不过是其二。

虚怀王此事,才是其一。

两相结合下,仍敢动手的,才是硬茬子。

所以莫惊春才会如此关切明春王,如若他是……

那莫惊春要怀疑的,便不只是他的目的,还有他那一手从未有人得见的木匠手艺,是否与当日孔秀郡主的弓弩有关了!

袁鹤鸣听完莫惊春的分析,这其中倒是有不少与他自己的想法对得上。

他无奈地说道:“你要是愿意更活跃些,那就好了。”可惜的是,莫惊春只要在朝上,都是沉默寡言的模样。

所以那寥寥数次出面,才会如此让人诧异。

莫惊春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志不在此,如今平安顺遂,便好。”

“平安顺遂?”袁鹤鸣的眼神若有所思地从莫惊春的肩膀上擦过 ,“你这几年大大小小遭遇到的事情,可不少。”

孔秀的事情还能纯粹算是自己倒霉,可是清河王的刺杀,却是陛下给他带来的无妄之灾。

不过想到此处,袁鹤鸣又想起当日孔秀之所以会对莫惊春动手的理由。

何其荒谬,她之所以如此无所畏惧,正是因为莫惊春出现的地方是城西,身上又穿着极其朴素,一直泡在锦绣闺阁里的孔秀当真将莫惊春认作是普通的百姓,这才会由着性子胡来。

毕竟孔秀当时的身份,如果是当街杀了一个普通的平头百姓,虽然确实会出事,却是不可能祸及性命。

当时这审问,还是薛青跟袁鹤鸣一起负责。

袁鹤鸣是被抓去磨砺的。

薛青审问的手段了得,但是孔秀也是个孬货,只是被恐吓了几句,便什么都倒了出来。

袁鹤鸣还记得,当时将口供记录下来呈给陛下的时候,正始帝脸上的阴鸷疯狂实在难以形容。

故,他才会觉得诧异。

陛下可当真是压抑住了暴虐的脾性,从不曾露面。

……他怀疑陛下是担心自己一出面,就会直接将人弄死了。

袁鹤鸣:“当时我听完都觉得荒谬,只是因为衣着觉得普通,就认定可以随意抹杀,也不知道他们平日里在封地何其嚣张。陛下当时听完都愤怒不止,结果次日,硬生生给莫府抬去两百匹官造布料,可真是……”

莫惊春被袁鹤鸣的话勾得回想起之前的事情,也是无奈摇头。

那时莫惊春还在宫中,等到晚上才知道此事,登时哭笑不得。那浩浩荡荡的布料队伍,倒是将莫府门前停得满满。

……因为里面也满了。

陛下有时候也是幼稚。

两人吃着茶随意聊天,等到席面吃下去七七八八的时候,袁鹤鸣拄着下颚说道:“再过一两日,我怕是有人要来寻你。”

莫惊春眉头微蹙,他没有说话。

但是想来,他也明白袁鹤鸣的意思。

果不其然,数日后,就在莫惊春逐渐恢复,并打算重新回去上值的时候,陆陆续续有朝臣登门,倒是让平日显得有些冷寂的莫府热闹起来。

余下还有少少的几个,才是真的来慰问,倒是让莫惊春有些诧异。

等莫惊春回到朝廷,感受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却是才感受到什么叫做炽热。

正始帝这一二年内,为莫惊春的事情发作过数次。

这一回,虚怀王府和诸王削势的事,也都是从莫惊春始。

这让不少朝臣以为,莫惊春乃是陛下的宠臣。

或许,从他这里入手,反而更能劝说陛下。

从这角度来说,对,也不对。

正始帝那日的“逼迫”后,他们两人都有好几日不曾相见。

如今他站在台阶下仰望着陛下,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

莫惊春敛眉,移开视线。

朝堂近来一直在吵的事情无外乎那几件,听得朝臣厌倦不堪,但是在尘埃落定前,却又不得不提。

尤其是虚怀王府。

前些时日,还能够听到有人在里面拍门的声音,尤其是晚上。

据说每每到了晚上,王府内不知为何就会响起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异常恐怖。

吓得左右邻居没到夜里都睡不好觉,总说梦到恶鬼索命。

可正始帝先前在朝上发作过,一时间,也无人敢再次说话。

不过之前城西走水的事情,京兆府倒是上交了一份文书。只可惜正始帝瞧了不满意,直接将文书丢了回去,让京兆府尹再查。

京兆府尹当真头疼得很,只觉得满头包。

那头,下了朝后,莫惊春本来赶紧赶慢想要离宫去宗正寺,却没成想被刘昊给拦了下来。

刘昊笑着说道:“宗正卿,陛下有请。”

莫惊春的脸色变了又变,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自觉颤了颤。

有些极致的痛苦像是刻在了皮肉里,实难摆脱。

莫惊春的脸色微白,却是跟着一路到了御书房。

……是御书房,他松了口气。

好歹……

好歹什么,莫惊春没想下去,跨过门槛,欠身行礼,“臣拜见陛下。”

从门边上横伸出一只胳膊抓住莫惊春的手腕,将之拽了过去,“夫子偏要与寡人拽文?”这般正经的说辞,是故意来气人的吗?

正始帝正换过衣裳,乃是一袭羽蓝云纹衫,正是落落风流。

只是那落在莫惊春身上的手,破坏了那一袭风雅的从容,显出了几分……强硬。

莫惊春却是顿了顿。

他下意识低头,看着两人皮肉紧贴的手,脸色却是有些古怪。

……他怎么感觉,不,他没有感觉。

莫惊春脸色微变,虽然两人正有接触,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他们正交握的触感。

仿佛像是空气?

可说是空气也不对……

【惩罚机制已经发作,倒计时:23:58:25】

莫惊春茫然,这便是那惩罚吗?

如果对陛下的接触毫无感觉,甚至以为不存在,分明站在一处,紧抱在一处,却毫无知觉的话,那确实……算得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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