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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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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惊春睡不着。

他这几日的睡眠都有些堪忧, 每夜巡逻的家丁,都或多或少有可能在各个地方遇到他。好姑娘都被莫惊春骚扰了几回, 已经从想看到他,变成了不想见到他,每天晚上在马厩看到他的时候,好姑娘就会生气地踹门板。

莫惊春成功意识到自己不受喜欢的现实,只得撸完马就离去。

墨痕有两夜跟在莫惊春的身后,最终还是被他给赶回去了。

“你再跟着我,许凤怕是要着急了。”莫惊春淡笑着说道,“我只是有些睡不着,又不是什么大事。”

墨痕严肃地说道“能够让人睡不着的事情, 可不能算是小事。”

莫惊春无奈,他只是有些奇怪的怅然。

在和精怪相伴这么久后,莫惊春对它的存在不能说是接纳,但多少有些放松了戒备。它的存在给莫惊春带来了许多麻烦和羞耻,倘若它要离开, 莫惊春只会觉得高兴,倒也不会失落。可是那一日它所提及的东西,对于莫惊春而言,太过遥远和茫然。

站在此时此刻,莫惊春所认为的真实,在精怪看来, 却是曾经发生的历史。

而他所屹立的地方,却又不是纯粹的历史。

是他所改变的历史。

这饶舌的如同绕口令的说辞, 让莫惊春不知是感慨改变历史的麻烦, 还是为正始帝曾经在默默忍受的影响而震惊。

陛下所要抗拒的, 不只是他病情的影响, 更有那漫长岁月的变故牵扯,那些陈旧的历史不愿远去,沉沉地悬浮在他的周围,屡次试图将正始帝再拖回去“正轨”。

那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

是曾经发生的一切,还是他们把控的当下?

莫惊春立在屋檐上,眺望着安静的莫府。

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舍,他看向京城之北,在那视野的尽头,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座盘踞着的庞然大物。那正是皇宫这座庞然大物的暗影,正安静地栖息在无声无息的黑夜下。

莫惊春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一道轻飘飘的身影越过莫府,脚尖轻点,便三两下飞过树梢墙头,轻巧地落在屋舍上。他和莫惊春相隔着两栋屋舍,却正巧对上了眼。

黑沉浓郁的暗色对上黑亮清润的眸子,乍然亮起。

不到片刻,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莫惊春先是看到大片晕染开的猩红,从脸颊,从袖口,从衣裳下摆,从这眼前之人的骨髓里,便抹煞不掉这让人惊恐而畏惧的气息。宛如炼狱恶鬼的存在,可他的手中,那只血淋淋的大手,却紧攥着一把漂亮,张扬的不知名花朵。

大抵是在无人知处,随意采下来的野花,却在这样无可抵御的血腥中,仍有淡淡的幽香扑面而来,刺破了翻涌的血腥味。

“好看吗?”

染血的帝王笑吟吟地看着他。

温柔得宛如月下仙人。

一瞬间褪去的凶煞和压抑,就像是无视了通身缭绕的血气。

莫惊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去言说这份极致反差的疯狂,他下意识接过陛下手中那一丛花,“……好看。”他没有违背心里的想法。

确实是好看。

怒放的生机,便是这野花最令人动容的地方。

他无奈地说道“若是陛下不摘下它,那会更好看。”

“那是你。”

正始帝笑了笑,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

“如果是夫子看到这一丛漂亮的野花,肯定会觉得,放任它继续生长下去。才是最好的。这是您会做出来的选择。”正始帝带着一种诡奇的餍足,笑着说道,“可若是寡人看到一切喜欢的物什,却是只想将其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那怕是毁掉,也不会让其挣脱离开。”

莫惊春“……”

您还挺乐呵自豪的?

“睡不着?”自顾自发表了一番血腥言论的正始帝抬手想要去摸莫惊春的脸,但是在看到指尖的猩红时,却又不满地蹙眉。

莫惊春看着陛下这模样,只得是无奈地摇头,抓住陛下的手指。

“是有些睡不着。”他回着陛下的话,“但比不上您。”

莫惊春毫不在意正始帝那一身血腥,拽着他下了屋檐。

两人的身手都还不错,在轻飘飘下了屋檐后,他们一起避开了家丁的探查,然后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墨香院。

莫惊春还是第一回 在莫府这么偷摸。

入了墨香院后,今夜轮守的人,是卫壹。

他在看到陛下光明正大地跟在莫惊春身后进来时,下意识哽住,默默行了礼,然后悄声去了小厨房。

就在两人入了屋内时,他又麻溜地端来热水和帕子。

正始帝满意地说道“很好。”

莫惊春则是说道“劳烦你再去一趟小厨房,陛下怕是要清洗一下。”

“喏。”

卫壹倒退出去,还没离开,就听到正始帝在抱怨,“你说这话的感觉,就仿佛寡人是一件衣裳,一个器物般。”

莫惊春很是无法,只得说道“至少臣不会自己去洗衣裳。”

卫壹在心里悄声说道,郎君是在骗您的。

郎君大半夜起来偷偷洗衣服的次数,可不在少。

但这是主仆间的默契。

他们都装作不知道莫惊春半夜起来了。

而莫惊春也装作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他半夜起来的事实。

莫惊春看着卫壹退出去后,捧着那一丛花,在屋内转悠了一圈,寻到一个干净的玉瓶,将那一丛花小心翼翼地插入瓶口。

在莫惊春捧着玉瓶放在月色下,决定等明天再来修剪的时候,他瞥见正始帝正在安分地搓洗手指。

血色沁入指缝,时间渐久,想要清洗干净可不容易。

然正始帝认真得仿佛这件事,便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半点都不肯分神。

莫惊春觉得有趣,悄声在陛下的身旁坐下,“陛下,您这般认真作甚?”他思量着要去给正始帝寻一件替换的衣裳,可莫要等这身血衣都干透了,要再换下来可是麻烦。

正始帝偏头,黑沉纯粹的眸子瞥了眼莫惊春,“这些恶心透顶的血色,怎能任由脏污触碰你呢?”

莫惊春敛眉“臣又不是什么脆弱的人。”

正始帝的语气平静,“可寡人不喜欢。”

热水逐渐变得暗红,而陛下总算是满意,这才将一双恢复白皙的手落在莫惊春的脸上,然后左右揉搓起来。这有些幼稚的动作,让莫惊春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抓住陛下还想要捏住他鼻子的搞怪动作,“陛下,您这是要作甚?”

“您为何不问寡人呢?”正始帝猝不及防地问道,“问寡人,今夜是为何而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暗哑,透着某种危险的意味。

莫惊春淡然地说道“您不是为臣送花来了吗?”

正始帝死死地盯着莫惊春,忽而咧开嘴角,笑得越来越开朗,“不错,夫子说得不错,寡人确实是特意为您送这一丛花。”

莫惊春摇了摇头,没搭理正始帝的话。

他拖着一只血红的恶兽去浴室,期间还能听到正始帝嘟嘟哝哝说话的声音,“夫子,夫子,您生气了?”

莫惊春将正始帝推到木桶边上,弯腰取来可以坐下的小凳子,平静地说道“如果陛下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说,那又为何要来试探臣?”他挑眉看着正始帝,眼神犀利得就像是要挖开陛下的心。

正始帝压根不会和莫惊春提及今夜的事情。

那浑身的血腥,是正始帝昭然若揭的疯狂。偶尔在极度兴奋的时候,他会拖着这样血淋淋的模样,出现在莫惊春的面前。

正始帝笑了起来,“这可不得了,要是夫子随时随地都能够看透寡人的心思,这样一来,寡人岂不是不能在肆意胡来了?”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舀起一瓢水,然后站在小凳子上,从正始帝的头顶浇了下去。

浇得他一头一脸。

哗啦——

正始帝不情不愿地闭上眼。

莫惊春开始给这头懒洋洋的恶兽洗澡。

坐在木桶中央的正始帝浸染开一木桶血红的水,莫惊春不得不再更换几次水,这才将黏在身上的血衣给撕下来,血淋淋的衣裳堆积在地上,踩在莫惊春赤裸的脚底下,正蜿蜒爬出最后的腥红。

莫惊春蹙眉,给正始帝刷洗了背部,这才将他那头墨发给浇得更湿,然后打上皂角,开始给正始帝洗头。在搓洗头发的时候,陛下总算闭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安静地任由着莫惊春动作。

他坐在一张较高的凳子上,正盯着正始帝脖颈处的一丝红痕。

手上的动作没停下来,但是莫惊春在思忖着。

正始帝只有在发疯的情况下,才会无暇管顾自身的防御。

也即是,陛下只有在几乎失控的时候,才会那般放肆,也才会在如此要害的地方留下小小的伤口。

莫惊春都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他回避不及时的话,这道小小的红痕就会变作多么危险的伤口,割开陛下的血脉,流淌着刺眼鲜红的血液。

正始帝来前,做了什么?

莫惊春没有细想,但如果去猜,也未必猜不到。

莫惊春叹了口气,让陛下的脑袋靠在木桶边缘,然后下了凳子,弯腰舀起放在边上的温水,一下下冲洗着陛下的墨发,“就非得要如此?”他平静地说道,声音里的抗拒和数落之意。并非不明显。

正始帝没有睁开眼,“寡人没有下令。”

这和莫惊春要说的事情,那可是天差地别。

哗啦——

哗啦——

难以用肉眼觉察的淡红色融入冲刷下来的水流。

“臣说的是,您亲自动手的事情。”

正始帝“夫子应当清楚,当然得是自己亲自动手,才是真正的报仇雪恨。”他漫不经心地说道,闭着眼的脸上,露出略显凶残的表情。

哗啦——

他从木桶里坐起来,然后抓着莫惊春的胳膊,将他也扯入了木桶里。

猝不及防之下,莫惊春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只感觉到陛下趴在他的肩膀上,笑嘻嘻地说道,“可我很听话。”他低下头咬住莫惊春的肩膀,含糊不清地说道,“夫子难道不可怜可怜我吗?”

莫惊春未必猜到他做了什么,但肯定猜得出来,陛下这一身血红,肯定不是什么正当的事情。

莫惊春“……”这样都还算听话,那世上就没有人叛逆了。

莫惊春在心里没好气地腹诽,却又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今天晚上,他还没想到那里去,就突然闷哼了一声。

一下子抓住了陛下的手,力求严肃地说道,“陛下,您这是在作甚?”莫惊春的那只手,被陛下的另一只手给扒拉下来,然后顺着水面往下。

“您说呢?”

陛下用力地舔过莫惊春的耳根。

那里已经够红,正始帝巴不得让其更加鲜艳欲滴,恨不得直接咬下来。

莫惊春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到底是默许了正始帝淫邪的动作,只是间或的闷哼声和水波的摇曳,到底是一下下拍打着木桶的边沿,发出难以掩饰的动静。

“女郎,天大的好事。”

天光破晓,陈文秀正懒散地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时候,柳红的声音就从窗外传来,第二声响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悍然地穿透了木门,然后走到了陈文秀的床边。

陈文秀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慢吞吞地缩回来,“柳红,劳烦你告诉我,你这张死鱼眼上,哪里体现出天大的好事这五个大字?”

柳红面不改色地说道“您这是在攻击婢子,您不能因为婢子的情绪较少,就认为婢子是死鱼。”

陈文秀想说死鱼眼不是那个意思,但是认真一想,她也不知道死鱼眼是什么意思,就习惯性地脱口而出了……大概是真的攻击了?

为了以示歉意,陈文秀慢吞吞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被褥,“所以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柳红“郑天河被抓了。”

“不错不错。”陈文秀敷衍地说道,“他总算被抓……他被抓了!”

她大吃一惊。

柳红看着陈文秀吃惊的模样,心满意足地说道“是的,他被抓了。郑家刚传回来的消息。”

陈文秀蹙眉,“郑家刚传回来的消息?咱们什么时候在郑家也有人了?”除了一个倒霉透顶的郑云秀,可是她和她爹正是要生要死的时候,怎么可能还会再私下联系?

“郑夫人亲自过来了。”

柳红欠身说道,“她想见郑云秀。”

陈文秀猛地站起身来,吃惊地说道“你怎么不早说!”这最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够放在后面?!

柳红笑着说道“对婢子来说,您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郑夫人要不要见,这取决于您,若是您不想要见她的话,那婢子也会将她回绝。”

陈文秀这才想起来柳红柳叶的出身,他们都是陛下的人。别说是什么郑夫人刘夫人,就算陈文秀想要别的东西,只要是不离谱的东西,纵然她说她要哪个世家权贵的子弟,说不得她们都会给她弄来。

在最开始的时候,陈文秀或许还有些戒备这两人,但是时间久了,她反倒是觉得,反正自己已经选边站了。只要她不背叛正始帝,柳红柳叶对她就没有危害。

而且她也有足够正当的利用价值。

虽然陈文秀不知道从前她是做什么的,但是她偶尔看到许多东西时,心里都会冒出来截然不同的想法。譬如她在莫府别庄上弄出来的新农具,在柳红报备上去后,隔了三天,她捧回来五百两黄金。

五百两!

还是黄金!

就放在一个沉重的小匣子里。

陈文秀最开始拿到的时候,抱着它睡了三个晚上。

果然,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搞钱。

正始帝牢牢抓住了她的命脉,也让陈文秀意识到,如果她对陛下有用的话,那在她的利用价值还没有被榨干之前,陛下估计是不会让她死。

除非她不长眼地去人家的雷点上蹦跶,那就纯粹是自己找死。

陈文秀咳嗽了几声,将自己膨胀的心收回来,一本正经地说道“可做人还是要有礼貌。这样,你让人去通知一声郑云秀,看看她愿不愿意去见,如果她愿意的话,你就先安排她们见面。”至于她自己,那就不要出面了。

陈文秀总觉得,郑夫人这一次上门,是和郑天河出事有关。

郑云秀对娘亲会亲自上门的事情,也深感诧异。

郑夫人是个非常温良的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郑天河就是她的天,所以,当初郑云秀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将此事告诉郑夫人,甚至从未想过要在郑夫人那里获得帮助,而是一心一意自己筹谋着离开。

她不敢保证,郑夫人会不会将她的想法告诉父亲。

那将是毁天灭地的境遇。

不过郑云秀在知道郑天河出事后,挣扎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去见郑夫人。

花厅内,一位漂亮温柔的女子身着一袭品竹色的缎织掐花对襟外裳,正垂头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盏茶,轻轻吃了一口。她的身后,站着一位严肃的嬷嬷,并着另一位俏丽的侍女,看起来年纪不大,甚至还有些活泼。

郑云秀在入内后,看到郑夫人坐在那里,便忍不住眼圈一红,欠身道“女儿见过娘亲。”

郑夫人轻轻看向她,眼底带着少许湿润,却是笑着说道“我还以为,你敢跑出去,已经足够坚韧,怎么见面了,还红着一双眼呢?”

她看了看对面的座位,“坐下吧。”

郑云秀听着郑夫人那说话的口吻,不像是要责备她的模样,当即心下一松,小心翼翼地在她对面坐下。

“你父亲出事了。”

郑夫人平静地说道“昨夜,京兆府的人带了密令上门,还有一份血书,说是官府的人刚从一处血案现场找到的东西,说是与你父亲有关。”

即便郑云秀再恨郑天河,但在听到郑夫人这么说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追问,“此事,与父亲有什么干系?”

血书?

这个词一听就非常危险。

郑夫人看向郑云秀,摇了摇头,“谁也不知道,京兆府的人强行将人给带走了。而今天早上……你怕是在这女子书院,还不够消息灵通。京城发生了一桩大案,在城东,窦氏的一处宅院,昨夜突发大火,是京兆府的人连夜将火给扑灭了,等到他们进去的时候,却发现,那座宅子里,一共有二十九具尸体。”

郑云秀喃喃地说道“他们全部都烧死在里面了?”

“又或者,不是被烧死的呢?”郑夫人轻声说道。

郑云秀耸然一惊,连声说道“阿娘,您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被烧死的……您的意思,他们是被杀死的。可您刚才说,父亲是昨夜被京兆府的人带走的……难道,此事,和父亲有关?”

“不知道。”郑夫人语气平和,看着郑云秀摇了摇头,“被烧死的人里,一共有五六位窦氏族人,其余的都是世家子弟……当然,还有两位世家女,以及平康坊内,被请过来做客的几位大家。”

这听起来,就像是一场普通的宴席。

可是郑天河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郑云秀不自觉地代入到自己,只觉得其中甚是荒谬。

“阿娘,您可看过那份血书是什么?”

郑夫人平静地说道“看过,那上头的字迹仓促,应当是在非常紧张的情况下写就的,上头控诉,郑天河伙同窦氏几位族人,一起在京城中散播谣言,惹来官府的追查,结果郑天河心狠手辣,为了以除后患,派人杀了他们。”那上头还有赤红的血手印,看起来异常触目惊心。

“这不可能!”

郑云秀忍不住摇头,“父亲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会留下后患的事情,这怎么……”她并非觉得郑天河不会做出这等心狠手辣的事情,而是觉得他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如果是他做的事情,必定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七分真三分假的东西,最是让人容易混淆。”郑夫人摇了摇头,“问题不在于这件事情,是不是你父亲做的问题,在于你父亲曾经真的做过另外一桩事情。”

郑云秀脸色大变。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莫惊春。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这天上阴沉的天色总算忍不住耷拉下脸,将那银河之水猛地倾盆倒下,仿佛天上破了个洞,哗啦啦往下着暴雨。

女子学院连书都不上了,正站在廊下看着天上的雨色。

因为接连不断的雷鸣声,太过强烈。夫子站在学堂里说话的时候,后面的女学生都听不到他在讲些什么。

这样的讲课效果不要也罢,陈院长索性让大家都下了课,高高兴兴地玩起水来,只是不许她们闯到雨中,免得受了寒。

“她们都回来了。”陈文秀站在郑云秀的身边,笑意浓浓的说道,“我确实没有想到莫尚书的动作这么快。”

昨夜刚传出去的消息,今日就已经有了结果。

不管郑天河的事情和他有没有关系,可是女子书院丢失的那三个人却的的确确回来了,虽然其中一人是被抬着送了回来,可好歹人还活着。

郑云秀喃喃自语,“虽然是好事,可我心中却有些担忧。”

陈文秀“担心你的父亲?”

郑云秀苦笑着说道“我也不担心他,其实这对我来说,更是好事一桩。可是对郑家,就未必是如此。父亲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郑家有今日的地位,多少是靠着他的筹谋,如果他真的出事……”

“靠着你父亲去刺杀陛下的筹谋吗?”陈文秀好奇地说道。

这话忒是直接,一下子撕开所有的遮掩,让郑云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片刻后,她无奈地说道“谁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

那些仅仅只是牺牲了几个子弟的世家们,当真只是这些子弟在筹谋着刺杀的事情吗?那可真真是未必。如果没有家族在背后的默许,如果没有世家的背书,他们未必会有这样胆大包天的胆量。

这群世家是如此,那郑家,也或许是如此。

陈文秀平静地说道“谁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那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意义吗?你父亲既然会入狱,要么,他是个替死鬼,要么,他输了,要么,他触犯了不该触犯的禁忌,以至于庄家不想玩了……这种种考究,你愿意选择哪一个,不都是看你自己吗?”她拍了拍郑云秀的肩膀。

“你父亲既然进去了,那短时间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如今你要是想要回去,那也没关系。你的阿娘不是与你说过,若是你愿意的话,她可以将你送去娘家……就算后面你父亲还能再出来,可是这么遥远的距离,他就算是想对你下手,那也是不能够的。”

郑云秀迟疑地说道“您打算赶我走吗?”

陈文秀诧异地看了几眼郑云秀,淡笑着说道“难道你还在我这苦地方呆习惯了?要知道,这里可都是粗茶淡饭,就算是你出身高贵,在这里也没什么特殊待遇,还得给那些学生上课,怎么想都不划算吧?”

郑云秀摇了摇头,看着屋檐垂落的雨水。

那轰隆隆的雷声特别吵闹,为了听清楚彼此的声音,她们必须靠得很近,这才能够听到对方的声音。她低声说道“我过去自诩聪慧,可是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枚无用的棋子,不管是对郑家,还是对曹刘来说,我那所谓名誉满京城的名声,其实半点用处都没有。我突然觉得我过去那十几年的时间,都过得愚钝而贫乏。”

陈文秀微讶,看向比她高了一头的郑云秀。

“我突然觉得,留在这里做个教书先生也不错。”她笑着说道,“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陈文秀嘀咕着说道“再过几年,你就未必好嫁了。”

她倒是不在乎,可是她也清楚这闺名对女子来说多么重要。

如果只是短暂在女子书院住下,那未必会惹来麻烦。可要是像郑云秀这般,再长久待下去,这里不只有女子,还有教书的男子,如此一来,肯定会有损郑云秀的名誉。

郑云秀笑吟吟地说道“眼下郑家出事,我便是想嫁出去,也没人敢要我呀。”她略带撒娇地看向陈文秀,“难道院长不想我留下吗?”

“留留留……”

陈文秀没辙,跟小鸡啄米似地说道。

一个大美人凑在她身旁撒娇,这骨头都酥掉了,不答应也是不可能。

陈文秀抹了把脸,这要不说美人关难过呢!

郑天河被抓的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莫惊春在下了值,被袁鹤鸣抓去吃酒的时候,张千钊抱着酒坛子大为吃惊。

“郑家一直安安分分,除了之前的事情外,我可从未听说过他们的传闻,这是怎么回事?”他辨认了片刻,发现这不是他要的梨花白,当即就将这坛子女儿红丢向袁鹤鸣。

袁鹤鸣猛地抓住,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要是一个不小心,就砸我脑门上了。”

莫惊春“郑天河此人非常谨慎,如果是他动手的话,那也不会留下这般明显的痕迹。而且,整个院子的人都被烧成灰,为什么这血书会留下?”这看起来处处都是破绽。

袁鹤鸣懒散地说道“那院子没有烧毁,只是在主院附近的建筑全都烧了,但是外院外墙那些还在,就是在那里发现的血痕,才会引起京兆府的在意。”

张千钊知道袁鹤鸣是个人脉贼广的人,也没去怀疑他刚说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屋内的人在发觉有杀手后,在逃离的时候匆匆写下血书,然后塞在了隐蔽的角落……所以才没被烧掉?可真是稀奇,城东那地方,非富即贵,大把人在,可偏偏那一夜,他们聚会的地方,却选在了城东最偏远的一处,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那大喊大叫一番,还能引来其他府门的注意。

莫惊春“如果不是在那般偏远的地方,杀手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上门。”

“那也是。”张千钊颔首。

袁鹤鸣已经吃下了半坛子女儿红,笑嘻嘻地说道“不过现在的问题是,郑天河不认。”

“那谁能认呢!”张千钊摇头晃脑,“如果随便认下,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可是整整二十九个人。

除了世家子弟和伺候的人外,还包括了平康坊的两个头牌。

“不过,那死者到底是怎么辨认出杀手究竟是谁派来的呢?”张千钊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因为此案关系重大,如今已经交给三司会审,所以后续的事情,他们未必能够在结束前得知一鳞半爪。

袁鹤鸣摸了摸下巴,“其实,郑天河是真的有派人,但是按他所说,他只是派人去吓吓那几人,要他们立刻离开京城罢了。”

“什么几个人,那可是十几个世家子弟,这一波该心疼的,可不止是窦氏。”张千钊摆了摆手,“我还是不信这样愚蠢的理由。”

袁鹤鸣慢吞吞地吃下一口。

谁都不相信这样愚蠢的理由。

可偏偏是这样愚蠢的理由,当真将郑天河下了牢狱。

陛下是故意的,偏生这么故意恶心人。

他对上莫惊春的眼。

袁鹤鸣忽而心口一跳,下意识别开了眼。

不到半个时辰,袁鹤鸣吃了烂醉,张千钊微醺,而莫惊春则是半点困顿都没有,淡定地让人去结账,然后让张千钊先走,自己撸起袖子来处理这一坨袁鹤鸣。

袁鹤鸣吃得酒气熏天,半睡半醒,被莫惊春拖着下去的时候,差点直接滚下去。

莫惊春及时拽住他的衣袖,蹙眉看着他。

好半晌,莫惊春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他将袁鹤鸣送上马车,让袁家车夫看着他。

马车滚动的时候,坐在马车内的袁鹤鸣猛地坐起来,扯开车帘探出头去,“你说什么?”他只看得到莫惊春的背影。

只看着莫惊春在月色下遥遥摆手,头也不回。

翌日,正是大朝。

朝会上,最是要紧的,却并非郑天河的事情,而是另外一桩,另外一件大事。

潜伏传回捷报,说是已经将明春叛军的冶炼场所一网打尽,其中捕获了数百位工匠,以及击杀了敌军三千余人。

这可是极大的喜事。

不管先前朝臣想说的是什么,此时此刻,都全变作了赞不绝口的贺喜。

而后,正始帝高坐在殿堂上,双手交错在小腹,笑吟吟地抛出了另外一个重击,“寡人知晓文武百官一直都在担忧皇后之位的事情,正逢这喜事,寡人也将其拿来说道说道。”

莫惊春脸色微变,猛地抬头盯着陛下。

如他这样的动作者,不在少数。

正始帝居高临下地看朝臣,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只要寡人在位一日,就绝无可能。后宫,也不会再进人。”

“什么?”

“陛下,这万万不可!”

“陛下,陛下——”

“这不成体统!”

在正始帝此番言论之下,却更是轩然大波。

“再?”

许伯衡心里腹诽,您可是连一个都没有,何来的“再”?

“肃静!”

刘昊尖锐地叫了一声。

这才勉强压下了其余的动静。

可下一瞬。

“因为寡人的心慕之人,是位男子。”正始帝像是要一口气把他们都气死一般,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而时隔多年,他依旧拒绝寡人的爱慕之心。所以,为了以明寡人的心意,今年祭拜大典上,寡人已经同列祖列宗发过誓。

“若是有违此事,那列祖列宗在上,寡人必会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此言一出,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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