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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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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程的最后一夜平静、温暖、无星。“海豚”轻松悠长地摆荡,越过打向南方的平滑波浪。睡眠得来轻易,众人皆入睡,在睡眠中进入梦境。

赤杨梦到一只小动物,从黑暗里来,碰触他的手。他看不到那是什么,伸出手,它已然离去、消失,手上又感觉小小、绒软鼻子碰触。半醒,梦境自脑海隐退,但尖锐的失落感滞留心中。

在赤杨下方的卧铺,塞波梦见自己正在帕恩岛费绕的家中,读一本黑暗年代的古老智典,沉浸于工作,却被打断。有人想见他。“要不了多久。”他自语,前去与访客说话。来客是个女人,头发深黑,带有一抹红光,美丽、神情忧虑,说:“你必须派他来找我。你会派他来找我,对不对?”塞波心想,我不知道她说谁,但我得假装知道,便说:“你知道这不容易。”听到这话,女人手向后举起,他看到她握着一块石头,一块沉重的黑色石头。他大吃一惊,心想她打算将石头砸向他,或以石头击打他,于是一面退缩,在黑暗船舱醒来。他平躺聆听其他人沉睡的呼吸声,及海浪打在船侧的低语。

小船舱另一端卧铺,黑曜仰躺,凝视黑暗,以为自己的眼睛张着,以为醒着,却感觉许多细绳绑缚手臂、双腿、双手与头颅,绳子朝黑暗延伸,越过陆地与海洋,越过世界的弯弧;绳子正拉他、扯他,他与船和所有乘客都被轻轻、轻轻拖曳到海洋枯竭之处,船将沉默地搁浅在盲目延伸的黑暗沙滩上。但他无法说话或动作,绳子勒闭他的下颔、眼睑。

黎白南进入船舱想小睡片刻,希望明天清晨唤起柔克时能精神充沛。他快速而深沉地熟睡,梦境飘荡变换:海面上有座高耸绿丘……一名微笑女子抬起手,让他看见她能命太阳升起……在黑弗诺中的法庭,一名请愿者让他震惊而羞愧地发现,王国中半数人民正在屋下密闭的房中饿死……一个孩子对他大喊:“来我这里!”但他找不到那孩子……他一面睡,右手一面握住挂于颈项的小锦囊,握着里面的石子,紧抓不放。

男子沉于梦境,而顶上舱房内,女子梦着。赛瑟菈奇走上山,故里美丽亲爱的沙漠高山,但她正走在禁忌的龙道之上,人类双脚永远不能踏上那条路,甚至不能经过。光裸足心下,龙道的尘土光滑温暖,虽知不能走在上面,她仍继续前进,直到抬起头,发现眼前并非熟识高山,而是绝对无法越过的乌黑、崎岖悬壁。但她必须爬越。

伊芮安欣悦地飞翔在暴风雨中的狂风,但暴风雨在她翼上绑缚一圈圈闪电,将她拖入云中,愈趋逼近时,她看到那非云朵,而是黑色石块,一道乌黑崎岖的山脉。闪电绳索将双翼绑缚身侧,她坠落。

恬哈弩爬过地底深处一条隧道,里面没有足够空气,她一面爬,隧道逐渐缩窄,无法回头。深入隧道泥土的晶亮树根让她有使力点,有时她能借着攀拉树根,继续朝黑暗前进。

恬娜爬上神圣峨团之地,累世无名者宝座的台阶。她非常娇小,台阶非常高,她爬得十分艰辛。抵达第四阶时,她未照女祭司的要求停步转身,反而继续前进。爬上一阶、一阶,又一阶,灰尘厚得完全遮掩台阶,必须以手摸索人迹未至的阶级。她快速爬行,在空虚的宝座后,格得忘了或掉了某样东西,某样对无数人民极端重要的东西,她必须找到,但不知那是什么。“一颗石头,一颗石头。”她告诉自己。但等她终于爬到,宝座后只有灰尘、猫头鹰粪便,还有灰尘。

弓忒高陵上的老法师之屋,格得在内室梦见自己仍是大法师,与朋友索理安走在通往学院师傅会议厅的符文走廊。“许多年来,”他认真地告诉索理安,“我毫无半点力量。”召唤师傅微笑说道:“你知道那只是梦。”但格得对于拖曳身后与走廊地板上的修长漆黑翅膀感到不安。他耸耸肩,想抬起翅膀,却只像空袋子摊在地上。“你有翅膀吗?”他问索理安,对方回答,“噢,有的。”语气安适,并让格得看看自己的翅膀被许多细小绳索绑缚在背与腿后。“我被束缚得紧。”索理安道。

柔克岛心成林间,形意师傅阿兹弗如同往常,于夏夜中睡在树林东侧边缘一块开阔草地,抬起头,能透过叶子看见星辰。在此处,睡眠轻盈、透明,心绪由星辰与树叶的舞步引导,往返念头与梦境。但今晚毫无星辰,树叶不动。他抬头望入毫无光芒的天空,看穿云层。高远的黑暗天空中有星星:细小、明亮、静止,不会移动。他知道将没有日出……他终于坐起,神智清醒,凝视总悬浮在排排树木间的昏暗、柔细光芒,心脏缓慢而强烈地跳动。

宏轩馆中,沉睡的年轻人辗转反侧,大声呼叫,梦见必须在一片只有尘土的平原作战,但敌方战士是老人、老妇、衰弱病重的普通人与哭泣的孩童。

柔克师傅梦见有艘船越洋航来,负载重物,低压海面。有人梦到船上货物是黑岩,另一人梦到负载燃烧的火焰,更有人梦到货物是梦境。

睡在宏轩馆中的七名法师在石室中陆续醒来,变出一点假光,站起身。他们发现守门师傅已起身,在大门边等待。“王即将到来,”他微笑说,“在天亮时抵达。”

※※※※

“柔克圆丘。”托斯拉向前凝视西南方薄暮海浪上,遥远、模糊、毫无动静的波浪,身旁的黎白南一语不发。云层散去,天空在海面圆弧上罩下纯净无色圆拱。

船长加入,在沉默中悄声道:“美丽的清晨。”

东方缓缓亮成金黄。黎白南瞥向船尾,两名女子已经起身,站在船舱外的栏杆旁:高大的女子,赤足、沉默,凝望东方。

圆形绿丘捕捉最初的阳光。航入绥尔湾峡角时,天色大明。船上所有人都在甲板上观看,但依旧低声少言。

风在港口中止息,海面平静,水波映照湾边小镇及小镇上方的宏轩馆围墙。船向前滑行,速度一缓再缓。

黎白南瞥向船长与黑曜。船长点点头,巫师开始施咒,举起双手,缓缓外推,低声说出一词。

船轻柔地向前滑行,速度未曾减缓,直到靠上最长的码头。船长开口,大帆卷起,船员朝岸上抛掷绳索,打破沉默。

有人在码头等待迎接:聚集的镇民与一群来自学院的年轻人,其中一人魁梧、皮肤黝黑,握着等身长的沉重巫杖。桥板搭出、置稳时,男子向前数步:“西地之王,欢迎来到柔克。我们同样欢迎你的同伴。”

同来的年轻人与镇民一致向王欢呼致意,黎白南走下桥板,愉快回应,向召唤师傅道安,两人交谈片刻。

观看的人可以发现,召唤师傅虽致欢迎之词,蹙眉眼神却一再飘向船身,看着站在栏杆边的女子,而他的回答未能令王满意。

黎白南步离,回到船上,伊芮安上前面对他说:“陛下,你可以告诉师傅,我不想进入他们的屋子……这一次,就算他们邀请我,我也不去。”

黎白南极端严肃地说:“邀请你去心成林会面的,是形意师傅。”

伊芮安一听大笑,神情灿烂:“我就知道他会。恬哈弩跟我一起去。”

“还有妈妈。”恬哈弩悄声说。

黎白南望向恬娜,她点点头。

“那就这样吧。我们其余人则住宏轩馆,除非还有人偏好别处。”

“大人,请您允许,”塞波说,“我也想请形意师傅收留。”

“塞波,不需如此,”黑曜粗声说,“跟我一起去我屋内。”

帕恩巫师微微比出安抚手势,说:“吾友,与你友人无关。我一辈子渴望在心成林中行走,在那里我也比较安心。”

“也许宏轩馆之门会像之前,拒绝对我开启。”赤杨迟疑地说,黑曜灰黄肤色则因羞愧而赤红。

公主头覆薄纱,看向一张张脸,殷切聆听,试图理解旁人说些什么。如今她说:“请你,国王大人,我要跟朋友恬娜一起?我朋友恬哈弩?还有伊芮安?还有去跟那卡耳格人说话?”

黎白南看着众人,朝站在船板底的壮硕召唤师傅瞥了一眼,大笑,以清澈友善的声音自栏杆发话:“召唤师傅,我的部下困在舱房里太久了,他们似乎渴望能脚踏青草、头顶树叶。若我们都恳求形意师傅收容,他也同意,你是否会原谅我们暂时婉拒宏轩馆的邀请?”

一阵静默后,召唤师傅僵硬鞠躬。

一名矮小圆胖男子来到码头,站在召唤师傅身侧,微笑抬头望向黎白南,举起银色巫杖。

“陛下,”男子说道,“很久以前,我曾带您绕过一次宏轩馆,扯了许多漫天大谎。”

“阿赌!”黎白南唤道,两人在桥板中央会合、相拥,边聊边下到码头。

黑曜首先跟随,庄重多礼地向召唤师傅道安,然后转向名为阿赌的男子。“你如今是风钥师傅?”黑曜质问,阿赌大笑承认,他拥抱阿赌,说道:“当得好!”并将阿赌拉到一旁,开始皱眉、急切地交谈。

黎白南望向船,示意其余人上岸。众人陆续下船后,他介绍两位柔克师傅:召唤师傅烙德、风钥师傅阿赌。

群岛王国多数岛屿并不行英拉德以掌心相碰的习俗,只会垂首,或双手在心口前摊开,比出奉献手势。伊芮安与召唤师傅相见时,既未鞠躬,也未比出手势,只是双手垂在身侧,僵硬对峙。

公主背脊挺直,屈膝行礼。

恬娜比出平常人相会时的礼貌手势,召唤师傅同样回应。

“这是弓忒之女,大法师之女,恬哈弩。”黎白南说。恬哈弩低下头,做出一般礼貌手势,但召唤师傅震惊地盯视,倒喘一口气,仿佛遭受重击,往后退了一步。

“恬哈弩女士!”阿赌连忙说,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欢迎你前来柔克,令尊、令堂,以及你尊贵身分,让我们蓬荜生辉。旅程还顺利吧?”

恬哈弩迷惘地看着阿赌,没有鞠躬,而是压低头隐藏脸庞,悄声做出某种回应。

黎白南的脸庞宛如平静的金铜面具,回道:“是的,阿赌,旅程很顺利,但旅程终点仍是未定。我们进镇吧。恬娜、恬哈弩、公主、奥姆伊芮安?”他边念边看着每个人的脸,特别强调最后一个名字。

黎白南与恬娜领先在前,其余人尾随。赛瑟菈奇从桥板上下来时,坚决地将红薄纱自脸前拨开。

阿赌与黑曜、赤杨与塞波,两两并肩共行;托斯拉留船看守。召唤师傅烙德最后离开码头,独行、脚步沉重。

※※※※

恬娜曾多次询问格得心成林之事,喜欢听格得形容:“初看,会以为跟一般树林别无二致。心成林不大,北与东紧接田野,南贴山丘,西方通常也是……看来不甚起眼,却吸引目光。有时从柔克圆丘上,可以看到心成林是片绵延不绝的森林,即使看穿眼,也看不见尽头,直朝西方延伸……走在里面又显平凡无比,那里的树多半是一种只生长在那里的品种,高大、褐色树干,有点类似橡树,又有点像栗树。”

“叫什么名字?”

格得笑道:“太古语是阿哈达,赫语则是树……心成林的树……叶子不会全在秋天变色,而是每季变一点,所以叶色总是绿中泛金。即使在阴暗天气,树木似乎都蕴含阳光;夜晚,树下不会完全黑暗,叶隙有某种闪烁光芒,有如月光或星光。那里长有柳树、橡树、冷杉等等树种,但深入则只有心成林的树。那些树的根扎得比岛屿的根还深,有些非常巨大,有些很纤细,但极少见到倒落枯木,小树也很少见。树龄非常、非常久。”格得语调变得柔软、梦幻,“可以在树下阴影、在光芒下不停向前行走,却永远达不到尽头。”

“但柔克岛有这么大吗?”

格得平和地看向恬娜,脸带微笑:“弓忒山上的森林就是那片森林,所有森林都是。”

如今她目睹心成林。一行人尾随黎白南,穿越绥尔镇狡狯多变的街道,引出一群镇民与孩童,前来欣赏、迎接王。访客从一条穿过矮树丛与农场间的小径离开镇上,欢欣鼓舞的追随者渐渐散去,小径渐渐隐匿成一条步道,行经高大浑圆的柔克圆丘。

格得也告诉过恬娜圆丘的事。他说,在圆丘,所有魔法均强大,万物均是真实面貌。“在那里,我们的巫术与大地太古力相会,合而为一。”

风在山上的半干长草间穿动,一匹小驴子脚步笨拙地奔过只剩残株的田野,甩动尾巴,牛群缓缓沿着横越小溪的篱笆成列迈步。前方长着树木,深色的树木,满是阴影。

众人跟随黎白南爬越一道篱梯,走过小桥,来到树林边缘阳光普照的草地。小河附近有间年久失修的小屋。伊芮安脱队,奔越草地来到屋前,拍抚门框,有若拍抚迎接久未见到的爱马或爱犬。“亲爱的小屋!”她转向其他人,微笑道,“我还叫蜻蜒时,住过这里。”

伊芮安环顾四周,搜索树林深处,再度跑向前。“阿兹弗!”她唤。

一名男子从树下阴影走入阳光,头发在阳光下如银箔闪闪发光。伊芮安跑向他,他停步,朝她抬起双手,她紧握。“我不会烧到你,这次不会烧到你。”伊芮安说,又哭又笑,却未流出半滴眼泪,“我把火掩住了!”

两人拉近彼此,面对面站着,他对伊芮安说:“凯拉辛之女,欢迎回家。”

“阿兹弗,我的姊妹和我在一起。”

形意师傅转过脸,直直望向恬哈弩,恬娜看到一张皮肤白晰、刚毅的卡耳格脸。他来到恬哈弩面前,在跟前双膝跪地。“哈玛·弓登!”然后再次说,“凯拉辛之女。”

恬哈弩静立片刻,终于,缓缓伸出手,右手,烧伤的枯爪。阿兹弗握住,俯头,亲吻。

“我很荣幸预言你到来,弓忒之女。”他以欢沁的温柔语调说。

他起身,终于转向黎白南,鞠躬说:“陛下,欢迎。”

“形意师傅,再次见到你真令我满心喜悦!但我带来一群人打扰你的独居生活。”

“我的独居生活已经很挤了,”形意师傅说,“几个活人可能有助于维持平衡。”

他灰蓝带绿的眼睛环视众人,突然一笑,充满温暖,在如此刚毅的脸上显得格外出奇。“但这里有我族女子。”他以卡耳格语说,走向并肩站立的恬娜与赛瑟菈奇。

“我是峨团……弓忒之恬娜。在我身边是卡耳格大陆第一公主。”

师傅彬彬有礼地鞠个躬,赛瑟菈奇照例行了僵直的屈膝礼,但卡耳格语滔滔不绝涌出。“噢,祭司大人,我真高兴你在这里!如果没有我朋友恬娜,我早疯了,以为除了那些从阿瓦巴斯来的白痴女侍外,世上没有人会说人话……但我正学习像他们一般说话……我也学习勇气,恬娜是我的朋友与导师。但昨夜我打破禁忌!我打破禁忌!噢,祭司大人,请告诉我该如何才能赎罪!我踏上龙道了!”

“但你在船上,公主。”恬娜说。“我梦到的。”赛瑟菈奇不耐地说。恬娜又道:“形意师傅不是祭司,而是……术士……”

“公主,”阿兹弗说,“我想我们都踏上了龙道,所有禁忌也将撼动、打破,不只在梦里。等会儿到树下继续详谈,不要害怕。若你愿意,能否先让我迎接我的朋友?”

赛瑟菈奇尊贵地点点头,阿兹弗转身迎接赤杨与黑曜。

公主看着他,以卡耳格语满意地对恬娜说:“他是战士,不是祭司。祭司没有朋友。”

众人缓缓前行,来到树荫下。

恬娜抬头望入纵横交错的树枝、层迭堆砌的树叶,看到橡树及一棵巨大寒樠树,但大多仍为心成林之树。椭圆形叶片在风中灵动摆荡,宛如山杨及鹅掌楸的叶子;有些叶片已转黄,树根四周也散落金与褐色,晨光中的叶色则是夏日的绿,满是阴影与深沉的光芒。

形意师傅带领众人走在树间小径。恬娜想到格得,忆起他形容此地时的语调。自从初夏与恬哈弩在门庭前与格得道别,下山到弓忒港搭乘皇家船舰前来黑弗诺,她从未如此刻感觉与他如此贴近。很久以前,格得曾与形意师傅住在这里,也曾一同在此处行走,她知道心成林对格得而言,是万物王中、神圣处所、宁静的中心,仿佛只要抬头,就能在绵长、洒满阳光的空地尽头看到格得。这念头令她心安。

昨晚梦境令恬娜不安,赛瑟菈奇道出打破禁忌的梦境时,恬娜极为震惊。她在自己梦中也打破禁忌、僭越,爬上通往空宝座的最后三层台阶,禁忌的台阶。峨团陵墓早已属于过往,位在远方,或许大地震早已摧毁取走她真名之处,宝座或台阶半点不剩。大地太古力虽在那里,却也在此处,未曾改变或移动,太古力正是地震、正是大地,其正义并非人之正义。她走过柔克圆丘,知道自己走在所有力量会合之处。

很久以前她背叛了太古力,逃离陵墓掌握,偷走宝藏,逃来西方。但它们在这里,就在脚下,在这些树根里,在这座山的根里。

在大地力量会合的中心,人类力量亦会合:王、公主、巫术师傅。还有龙。

还有女祭司小偷变成的农妇,与一名心碎的村野术士……

她转头看赤杨,他走在恬哈弩身边,两人安静交谈。他是恬哈弩最常主动说话的对象,甚至超过伊芮安,和他在一起,恬哈弩也显得自在。看着两人,令恬娜心情轻松,她继续行走大树下,让意识滑入充满绿光与飘荡树叶的半冥想中。走不了多远,形意师傅停步,令她十分遗憾,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在心成林中行走。

众人聚集在绿草如茵的林间空地,枝叶未交及处,朝天空大开。绥尔河支流从一边流泄而过,柳树与赤杨木生长在河边。离小河不远,有间石头与草泥搭建的低矮房子,其貌不扬,墙边接着一间较高的单坡小屋,以柳条与编织芦苇建成。“我的冬宫,我的夏宫。”阿兹弗说。

黑曜与黎白南惊讶地盯视这些房舍,伊芮安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有房子!”

“以前没有,”形意师傅说,“但现在骨头老了。”

来往船与森林间搬运数趟后,床榻安置妥当,房子给女士,单坡小屋给男士。男孩在宏轩馆厨房与心成林间穿梭,满载食物。向晚,柔克师傅应形意师傅之邀,前来与王等一行人相会。

“他们聚集在此遴选大法师吗?”恬娜询问黑曜,因格得曾提过那处秘密林地。

黑曜摇摇头:“我想不是,王才知道。他们上次聚集时,王也在,但或许只有形意师傅能回答,因这林内一切都会改变,你知道的,事物的位置无绝对。我想其中的路也不总是相同。”

“这件事听来骇人,”恬娜说,“但我似乎不怕。”

黑曜微笑:“的确如此。”

恬娜看着众师傅走入空地,由高壮如熊的召唤师傅与年轻的天候师傅阿赌带领。黑曜介绍其他人:变换师傅、诵唱师傅、药草师傅、手师傅,每人都灰发苍苍。变换师傅因年岁衰老,将巫杖当拐杖;皮肤光滑、杏眼的守门师傅既不年轻,也不年老;最后进入空地的名字师傅年约四十,脸庞冷静、莫测高深,对王自我介绍,自称坷瑞卡墨瑞坷。

一听此语,伊芮安气愤地爆发出:“你才不是!”

名字师傅看着伊芮安,平和说道:“这是名字师傅的真名。”

“那我的坷瑞卡墨瑞坷已经死了?”

师傅点点头。

“噢!”伊芮安高喊,“真令我难以忍受!我在这里孤立无援时,他曾是我朋友!”她转过头不愿面对名字师傅,愤怒而无泪地沉浸在哀伤中。她亲密迎接药草师傅与守门师傅,却未对其他人说话。

恬娜看到几位师傅不安地从灰白眉毛下看着伊芮安。

他们将眼神从伊芮安身上转向恬哈弩,再次转开,又从眼角瞥回去。恬娜开始揣想,他们以巫师之眼看着恬哈弩与伊芮安时,看到些什么。

因此她促自己原谅召唤师傅初见恬哈弩时表现粗野、明白的憎恶。也许那并非憎恶,而是敬畏。

众人相互介绍完毕,围成圆圈坐下,有需要的人坐在软垫及板凳上,其余人则以草地为毯,天空与叶片为顶幕。形意师傅带有卡耳格腔调的声音说:“诸位师傅,若王愿意,请王发言。”

黎白南起立说话,恬娜带着难以扼抑的骄傲看着:青春的他如此英俊、如此睿智!起初她未听清楚每个字,只听到话语中的大意与热情。

黎白南简短而清晰地告诉众师傅,令他前来柔克的缘由:龙与梦。

他下结论:“随着每夜过去,这些事似乎更确定指向某件事,某种结果渐趋聚合。若在这里,在这片土地上,有诸位的知识与力量协助,我们便能预见、迎向那件事,不让它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最睿智的法师曾预言,某种巨变正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了解那是何种变化、缘由、发展,阻止随之而来的争端与毁灭,不许它影响世界和谐与和平,因为我以和谐与和平为治。”

召唤师傅烙德起身响应,庄重致敬,特别欢迎第一公主的来临,说:“柔克师傅与巫师皆同意,人类梦境,甚至不只梦境,都警示巨变来临,也确信生死疆界遭受严重纷扰、疆界遭僭越,甚至有更严重的威胁。但我们怀疑除了魔法师傅外,是否有别人能理解或控制纷扰?另外,我们是否能相信生死与人类完全不同的龙族,愿为人类福祉放弃狂野的怒气与嫉妒?”

“召唤师傅,”黎白南在伊芮安开口前便说,“奥姆安霸在偕勒多为我而死,凯拉辛载我返回,取得王座。在这圈圈里,坐着卡耳格族、赫族,与西方之民三个种族。”

“这些人曾是同一族。”名字师傅平淡无调地说。

“今非昔比。”召唤师傅说,字字沉重清晰,“陛下,忠言逆耳!我尊重你与龙族缔结的停战协议。度过眼前危险后,柔克会协助黑弗诺,共寻与龙族缔结永久和平之法,但龙族与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危机毫无关联,东方族群亦是,他们遗忘创生语时,便已放弃永生不灭的灵魂!”

“厄司·艾姆拉。”恬哈弩站起身,以轻柔且带着气音的语调说。

召唤师傅呆望向她。

“我们的语言。”恬哈弩以赫语重述,回应他的注视。

伊芮安大笑:“厄司·艾姆拉。”

“你们不是永生不灭,”原本不打算开口的恬娜对召唤师傅说,她未起身,词句爆发如敲击岩石迸出的火花,“我们才是!我们死亡,是为了与永生的世界重合,放弃永生的是你们!”

众人突然安静,因形意师傅方才比出个小手势,双手温柔一动。

他的神情专注、平静,盘坐草地上,研究双腿前以细枝与叶片拼凑的图形,抬起头,环顾众人:“我想我们再过不久就要去那里。”

又一阵静默,黎白南问:“去哪里,大人?”

“黑暗中。”形意师傅说。

※※※※

赤杨盘坐在地,聆听众人讨论。语音渐渐淡去、减弱,夏末近晚的温暖阳光退入黑暗,只剩下树,在空茫天地间,高大盲然的存在。世上最古老的大地之子。兮果乙,赤杨在心中说道,被创者与创世者,让我来到你跟前。

黑暗继续向前伸展,越过树林,越过一切。

全然的虚无之前,他看到山,那座离开小镇时在右方的高耸山丘,看到通往山对面的路途、小径、上面的尘土与石块。

如今他背离小径,离开众人,走上山坡。

草长得很高,星花草开尽的花蒂在长草间点头。他来到狭窄小径,沿着走上陡峭山边。我是我自己,赤杨在心中说道,兮果乙,世界多美丽,让我透过世界来到你跟前。

我可以再次进行与生俱来的工作,赤杨边走边想,可以修补毁坏事物,能令它重合。

他抵达山顶。站在点头的长草间、山风里、阳光下,在右方看到田野、小镇屋顶与宏轩馆、岛外的明亮海湾及大海;若转头,会在身后、西方看到无尽森林中的树木,渐渐晕退成遥远的淡蓝;面前,山坡隐约灰暗,向下延伸到石墙与墙后的黑暗,以及在墙边聚集、呼唤的阴影。我会去,他对阴影说道,我会去!

一阵温暖散落在肩头与双手,风吹动顶上树叶。有人的声音,有人在说话,而非呼喊,未呼喊他的名字。形意师傅隔着草圈观察他,召唤师傅也是。他低下头,心神迷茫,试图聆听。他收摄心神,专注倾听。

王正在说话,运用所有技巧与意志力,让这群性情刚烈、任性而为的男女朝同一目的合作。“各位柔克师傅,让我试着陈述在航程中,我从第一公主处得知的事情。公主,我能代你叙述吗?”

公主裸露着脸,隔着圆圈凝视黎白南,庄重地点头示意。

“这是公主的故事:很久以前,人与龙是同一族,说同一种语言,但因追求不同事物,双方同意分开,去向不同的方向。这协议叫夫都南。”

黑曜抬起头,塞波明亮的黑眼闪闪发光,轻声说:“夫尔纳登。”

“人往东,龙往西;人放弃创生语,换来双手技术、手艺,拥有双手所能创造的事物,龙则放弃这一切,保留太古语。”

“还有翅膀。”伊芮安说。

“还有翅膀。”黎白南复述,擒住阿兹弗双眼,“形意师傅,或许你比我更适合说这故事?”

阿兹弗接道:“弓忒及胡珥胡的村民,还记得柔克智者与卡瑞构祭司遗忘的事物。没错,我还是孩子时,有人跟我说过这故事,或类似情节,但故事中的龙遭遗漏忘却。故事叙述群岛王国的黑族如何打破誓言。卡耳格族承诺放弃巫术及法术语言,只说普通话,不会命名、不会念咒,仰仗兮果乙,仰仗大地之母,亦即战神母亲的力量。但黑族打破协定,以技艺网住创生语,以符文写下,保留、教导、使用,他们以双手技巧,以念诵真字的虚假口舌,用创生语缔造咒文。因此卡耳格人永远不能相信黑族,故事便是如此。”

伊芮安开口:“人类害怕死亡,龙族却不然。人类想拥有生命,占有它,仿佛它是盒中珠宝。古代法师渴求永恒生命,透过真名阻止凡人死亡,但无法死亡的人也永远无法重生。”

“真名与龙是一体两面。”名字师傅坷瑞卡墨瑞坷说,“人类在夫尔纳登时失去真名,但我们学会如何重新取回,真名便是自己。为何死亡能改变这点?”

他看向召唤师傅,但烙德沉重而沉郁地坐着,聆听,不愿说话。

“师傅,若你愿意,请继续说。”王说道。

“我说的是半学半猜的事情,不来自乡谈野事,而是孤立塔中最古老的纪录。在英拉德岛最初的王出现前一千年,伊亚与索利亚岛上,有最初也是最伟大的法师,创符者。他们最先学会撰写创生文字,创造龙从未学习的符文,教导我们赋予每个灵魂真名。真名便是真实、自我,他们凭借力量,赐予拥有真名的人在肉体死亡后的生命。”

“永恒的生命。”塞波轻软的语音包围词语,略带微笑说,“在一片有河流、高山、美丽城市的大地上,再无艰辛或苦痛,自我将永久存活,毫无改变,永无改变,永远……那是古老帕恩智慧的梦想……”

“在哪里?”召唤师傅问,“那片土地在哪里?”

“在他风上,在西之西处。”伊芮安轻蔑、烦躁地环顾众人,“你们以为我们龙族只会在这世界的风上飞行吗?你们以为我们放弃所有而换来的自由,与蠢笨海鸥的自由相差无几?你们以为我们的领土,是在你们富庶岛屿边缘的几块小岩石?你们拥有大地、拥有海洋,但我族是阳光的火焰,御风而翔!你们想拥有土地,想创造、保留事物,你们得到了。这就是分离,就是夫尔纳登,但你们不满足于得到的那份,不只想要自己的忧虑,更想要我们的自由。你们想要风!凭借毁誓者的咒文与巫术,偷去属于我族的半片领土,隔绝生命与光芒,好永远生活在那里!小偷!叛徒!”

“姊妹,”恬哈弩说,“这些不是偷窃的人,而是付出代价的人。”

她沙哑低暗的声音带来一阵静默。

=奇=“代价是什么?”名字师傅问。

=书=恬哈弩望向伊芮安,伊芮安迟疑片刻,较为收敛地说:“贪婪熄灭白日,凯拉辛这么说。”

=网=阿兹弗开口,望向空地对面成排树木,眼光似乎追描出树叶的些微飘动。“古人发现龙的领域不限于躯体,他们发现龙可以超越……时间,也许是如此……他们嫉妒这份自由,便跟随龙族道路,进入西之西处。他们将该处一半领土占为己有,一个时间不存在的领域,好让自我永久留存。但人的自我不能像龙一样与肉身同在,只有人类的灵魂能去该处……他们因畏惧龙族的怒气,而建起一道无论人或龙的肉体都无法跨越的围墙,命名技艺则在西方诸岛铺撒一张大咒文网,岛民死后,会去到西之西处,灵魅永远居留在那里。

“但墙壁建起、咒文施毕后,墙内的风停止吹拂,大海退干,甘泉枯竭,日出的高山成为夜晚的高山,死者去到一片黑暗大陆、干旱的境域。”

“我曾走在那片土地上。”黎白南语调低沉而不情愿地说,“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那里。”

沉默笼罩。

召唤师傅以粗糙、不情愿的声音说:“喀布与索理安试图打破那道墙,好令死者复生。”

“不是复生,大爷,”塞波说,“他们像创符者一样,依然在寻求脱离躯体、永生不死的自我。”

“但他们的咒文扰动那地方,”召唤师傅闷郁地说,“龙族因而忆起远古的错误……因此亡灵如今越过围墙,渴望重新回到生界。”

赤杨起身说:“他们渴望的不是生界,是死亡,渴望再次与大地合一、重合。”

众人望向赤杨,但他对此近乎毫无所感,只有一半意识与众人同在,另一半则在旱域。他脚下的草地既是碧绿而阳光满布,亦是死枯而昏暗不明;树叶在他头顶颤动,低矮石墙在不远处,就在黑暗山脚下。众人中,他只看得到恬哈弩,虽无法清楚分辨出她的身影,却知道她站在他与墙之间。他对她说:“他们建起墙,却拆不掉。恬哈弩,你愿帮助我吗?”

“我会的,哈芮。”恬哈弩说。

一道阴影冲入两入之间,一捆巨大的黑暗力量隐蔽她,擒牢、束缚他。他挣扎、喘息,无法呼吸,在黑暗中看到赤红火焰,然后一切消失。

※※※※

西方诸岛之王与柔克师傅,地海两大力量,齐聚草地边缘,在星光下会合。

“赤杨能活吗?”召唤师傅问,黎白南答,“药草师傅说他已脱离险境。”

“我错了,”召唤师傅说,“我很后悔。”

“你为何召唤赤杨回来?”王问,并非责怪,但想得到答案。

良久,召唤师傅沉郁地说:“因为我有力量这么做。”

两人沉默踏上大树间的开阔小径,左右一片漆黑,但脚下照耀着灰白星光。

“我错了。但想死是不对的。”召唤师傅口音带有东陲的浓重卷音,低低说道,近乎恳求,“对年老、病重的人而言,或许该是如此。但生命是我们领受的赐礼,想保留、珍视这份伟大赐礼,怎么会错!”

“死亡也是我们领受的赐礼。”王说。

※※※※

赤杨躺在草上一方软垫。形意师傅说他该躺在星辰下,老药草师傅也同意。他沉睡,恬哈弩静静坐在身边。

恬娜坐在低矮石屋的门口,看着恬哈弩。夏末的主要星辰在空地上闪耀,其中最高的星便叫做恬哈弩、天鹅之心,苍拱的中心。

赛瑟菈奇安静走出屋子,到门口边,在恬娜身旁坐下。她取下固定面纱的金环,让金褐的浓密长发随意披散。

“噢,朋友,”公主呢喃,“我们会变成怎么样?死者正朝这里来,你感觉得到吗?像涨起的潮汐,越过石墙。我想无人能阻止。几百年来,所有死人,此刻皆自西方诸岛的坟墓而出……”

恬娜的脑海与血脉均感受到击打、呼唤,如今她与众人皆知晓赤杨所知的事物。但她攀附住信念,即便如今只剩希望。“赛瑟菈奇,他们只是死人。我们建起一道虚假的墙,必须拆除,但真实的墙也存在。”

恬哈弩起身,轻轻走到两人身边,坐在两人脚下石阶上。

“他没事了,正在睡觉。”恬哈弩悄语。

“你刚跟他在那里吗?”恬娜问。

恬哈弩点点头:“我们站在墙边。”

“召唤师傅做了什么?”

“师傅召唤他……硬把他带回来。”

“带回生界。”

“带回生界。”

“我不知道哪个较可怕,”恬娜说,“是死,或是生?真希望能免于恐惧!”

赛瑟菈奇的脸与温暖的波浪秀发靠向恬娜肩膀片刻,轻轻一抚。“你很勇敢,勇敢。”公主喃喃道,“但我,噢!我怕海!我怕死亡!”

恬哈弩安静端坐。借着悬挂枝叶间的微弱温柔光芒,恬娜可以看到女儿纤细的手盖在烧伤扭曲的手之上。

“我想,”恬哈弩以小而奇特的声音说,“死后,我可以吐回让我存活的气息,可以将未做的一切还诸世界,所有我可能成为与不能成为的一切、所有我未做的选择,失去、耗用及浪费的一切,可以全部还诸世界,送给尚未活过的生命。那将是我对世界的回报,感谢它赐予我活过的生命、爱过的挚爱,与吸过的气息。”

她抬头望向星辰,叹口气,低声说:“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她转头望向恬娜。

赛瑟菈奇轻轻抚过恬娜的头发,站起身,默默进入屋内。

“妈妈,我想不久后……”

“我知道。”

“我不想离开你。”

“你必须离开我。”

“我明白。”

两人继续坐在心成林中闪闪发光的黑暗间,相对无语。

“看!”恬哈弩喃喃。一颗流星划越天际,迅速消失,光之轨迹缓慢消退。

※※※※

五名巫师坐在星光下。“看。”一人说,抬手画出流星轨迹。

“是濒死之龙的灵魂。”阿兹弗说,“卡瑞构人这么说。”

“龙会死吗?”黑曜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它们的死亡不同于我们。”

“它们的生命也与我们不同,它们在世界间来去自如,奥姆伊芮安是这么说。从这世界的风到他风中。”

“我们也尝试过,”塞波说,“却失败了。”

阿赌好奇地望着他:“长久以来,你们在帕恩都知道我们今天听到的故事、直拥有这份知识吗?就是关于龙与人的分裂,还有旱域的创造?”

“跟今天所听的观点不同。我受的教诲是,夫尔纳登是魔法技艺的第一个伟大成功例子,巫术的目标就是征服时间,永生不死……也因此带来帕恩智识所造成的恶果。”

“至少你们保留了我们鄙弃的大地之母智识。”黑曜说,“阿兹弗,你的族人也是。”

“这个嘛……你的族人也懂得把宏轩馆建在这里啊。”形意师傅微笑说。

“但我们建得不对,”黑曜说,“我们所建的一切都是错误。”

“所以必须拆毁。”塞波说。

“不行,”阿赌说,“我们不是龙,我们要住在屋里。至少要有几面墙。”

“只要风能从窗户来去就够了。”阿兹弗道。

“那谁会从门口进入呢?”守门师傅以平和的语音问。

一阵静默。一只蟋蟀在空地另一端勤奋唱奏多时,暂停片刻,再度开始。

“龙?”阿兹弗问。

守门师傅摇摇头:“或许之前开始而又遭受背叛的分裂,将要完满结束。龙会得到自由而离去,留下我们面对之前所做的选择。”

“对善恶的了解。”黑曜说。

“创造、塑造的喜悦,”塞波说,“我们掌握的技艺。”

“还有贪婪、软弱与恐惧。”阿兹弗说。

另一只较靠近溪边的蟋蟀响应第一只的呼唤,两只蟋蟀不规律地一搭一唱。

“我怕,”阿赌说,“怕到不敢说的是……龙离开后,说不定我们掌握的技艺也会与之同去。我们的技艺、我们的魔法。”

其余人的沉默显示同样的恐惧,但守门师傅终于开口,语调轻缓却确定:“我想不会。没错,龙是创世者,但我们也学会了创世,转化成自己的技能,无从剥夺。要失去,我们得先遗忘、抛弃。”

“像我族人一样。”阿兹弗道。

“但你的族人记得大地是什么,永恒的生命是什么,”塞波说,“而我们忘了。”

漫长的沉默再度降临。

“我可以向墙伸出手,”阿赌以极低的语调说,“他们近了,很近。”

“我们该如何知晓,该做些什么?”黑曜问。

阿兹弗对随着问题而来的沉默回答:“有一次,大法师和我在心成林里时,他对我说,他花了一辈子学习如何选择去做别无选择,却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真希望他现在就在这里。”黑曜说。

“他已完成愿行。”守门师傅喃喃,微笑。

“但我们尚未。我们正在绝壁的边缘讨论,心知肚明。”黑曜环顾众人在星光下的脸庞,“死者对我们有何要求?”

“龙对我们有何要求?”阿赌问,“这些是龙的女人、是女人的龙,她们为何在此?我们能信任她们吗?”

“有选择吗?”守门师傅问。

“我想没有。”形意师傅回答,语气出现一丝刚硬,宛如剑锋,“我们只能跟随。”

“跟随龙?”阿赌问。

阿兹弗摇摇头:“赤杨。”

“形意,他怎么算得上向导?”阿赌说,“他只是从村庄来的修补师!”

黑曜说:“赤杨的智慧存在他手中,而非脑袋里。他依随自己的心意,绝无引导我们的企图。”

“但他是遴选而出的人。”

“谁选择他?”塞波轻声问。

形意师傅回答:“死者。”

众人沉默而坐。蟋蟀停止鸣叫,两个高大身影穿越星光染灰的长草而来。“我和烙德能跟你们坐一会儿吗?”黎白南问,“今晚无人能安眠。”

※※※※

格得坐在高陵台阶上看着海上星辰。一个多小时前他进屋睡觉,但一闭眼就看到山坡,听到声音如浪潮涌起。他立刻起身,走到屋外,到能观察星辰移动的地方。

他很疲累,眼睛一闭便站在石墙边,心中充满冰冷恐惧,害怕自己将永远留在那里,不知道回归的道路。他终于对这份恐惧厌烦、不耐,再度起身,从屋里提出一盏灯笼,点亮,朝蘑丝家走去。蘑丝不一定会害怕,她近来住得离石墙不远,但石南一定十分恐慌,而蘑丝无力安抚。无论必须采取何种行动,如今已非他能力所及,但至少能去安抚那可怜的弱智女子。他可以告诉石南,只是梦。

在黑暗中前进非常困难,灯笼令小路上的小东西都投射出长长影子,步行速度比预期更慢,有时还跌撞数步。

虽然已晚,村里的鳏夫屋内依然点着灯。村庄里有小孩哭闹,妈妈,妈妈,为什么有人在哭?妈妈,谁在哭?别处也无人能安睡,格得心想,今夜地海,无论何处,都无人能安睡。他一边想,一边微微咧嘴而笑。他向来喜欢这宁静的瞬间,充满恐惧的瞬间宁静,天地变色前的片刻。

※※※※

赤杨苏醒。他躺在地上,感觉大地在身下的深度,明亮星辰在眼前燃烧,夏日星辰随着风的吹拂在叶片间移动,随着世界轮转正东西间移动。他凝望片刻,任由其遁没。

恬哈弩在山上等着他。

“哈芮,我们必须怎么做?”恬哈弩问。

“我们必须修复世界,”哈芮微笑道,心情终于轻松,“我们必须打破墙。”

“他们能帮忙吗?”恬哈弩问,因如今无言死者在山下黑暗里聚集成群,宛如数不尽的草叶、砂粒或星星,犹如灵魂形成的辽阔昏暗沙滩。

“不能,”哈芮说,“但或许别人可以。”他走下山到墙边,这段墙比腰略高,他碰触其中一块顶盖石,试图推动。石头牢不可动,或许比寻常石头更沉,他抬不动,无法撼动半吋。

恬哈弩来到身边。“帮帮我。”哈芮说。她将手放在石头上,人手与烧伤的爪一起,尽力握住,像他方才般抬拉石块。石头动了动,又动了动。“推!”两人一同缓缓推移,石块与之下的岩块大力磨擦,直到随着闷重声响落下墙的另一头。

下一块石头稍小,两人可以一同拾起,让它落在近侧尘土中。

一阵战栗穿过脚下地面。石墙中堵塞空隙的小碎石块颤抖,伴随漫长一声叹息,无数死者靠近围墙。

※※※※

形意师傅突然起身聆听。空地周围的叶子喧闹不止,心成林中的树木弯倒颤抖,仿佛受到强风吹拂,但林中无风。

“改变开始了。”他离开众人,走入树下黑暗。

召唤师傅、守门师傅与塞波一同站起,快步安静跟随,阿赌与黑曜稍慢地跟在后头。

黎白南站起,跟在其他人身后走了几步,迟疑片刻,赶忙越过空地,来到石头与草泥搭建的矮屋。“伊芮安!”他在黑暗门前探身,“伊芮安,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伊芮安走出屋内,微笑,四周散发火焰般的光芒。“那来吧。快!”她拉住他的手。她将他抬入他风中,她的手像燃烧煤炭般滚烫。

少顷,赛瑟菈奇走出房子,来到星光下,身后跟着恬娜。两人立定,环顾四周。毫无动静,树木回复静止。

“他们都走了。”赛瑟菈奇悄声说,“进入龙道。”

她向前一步,凝视黑暗。

“恬娜,我们该怎么办?”

“看家。”

“噢!”赛瑟菈奇突地跪下,看到黎白南躺在门口,面朝下趴在草地上。“他没死……我想……噢,我亲爱的国王大人,不要走,不要死!”

“他跟别人在一起。陪着他,帮他保暖,赛瑟菈奇,好好看家。”恬娜走到赤杨平躺处,他呆滞无神的眼睛转向星辰。她坐在他身旁,摸着他的手。等待。

※※※※

赤杨几乎动不了手中石头,但召唤师傅来到身边,弯下腰以肩抵住石块,说:“来!”两人一同推,直到石块晃动,以同样沉重的声响落在墙的对侧。

如今有别人陪着他与恬哈弩拖扭石块,将石块抛在墙边。赤杨看到自己的手突然在一道红色光芒中投射出影子。奥姆伊芮安又变成他首次见到时的龙形,正奋力推移最低排的一块深埋巨石,吐出火焰,利爪刮出火花,长满长刺的背拱起,石块笨重滚开,将那一段墙完全推倒。

墙那端的影子发出巨大的轻柔呼喊,宛如波浪敲击空洞海岸,黑暗身影贴涌墙边。赤杨抬起头,发现对面已不再黑暗,星辰从未移动的天空中光芒移动,遥远的黑暗西方迅速闪出火花。

“凯拉辛!”

是恬哈弩的声音。赤杨看向她,她正抬头朝上方、西方望去。她无心看地。

她抬起手臂,火焰沿着双手、双臂沿烧入头发、脸跟身体,爆发成巨硕翅膀,将她抬入空中,成为浑身是火、熊熊燃烧、美丽无伦的身形。

她大声呼喊,嘹亮、无语,高高升起,笔直快速地朝逐渐明亮的天际飞去,那里出现一道白风,抹拭毫无意义的星辰。

成群死者中有零星身影,像她一般闪烁飞升,化为龙形,飞驾风上。

其余多数则步行向前,不推挤、不呼喊,不疾不徐地稳步朝墙壁坍塌处走去:男女无以计数,毫不迟疑地跨越破碎石墙,一踏过便消失无踪,化成一缕灰尘、一口在逐渐增强的光芒中发光片刻的气息。

赤杨观看,几乎忘了手中犹握一块从墙上拔下,用以松动一块大石的塞孔石。他看着死者自由,终于看见她。他抛去石块,向前一步,唤道:“百合!”她看到他,微笑,伸出手。他握住百合的手,一同跨越,进入阳光。

※※※※

黎白南站在毁坏墙边,看着晨曦在东方亮起。以往没有方向、无处可去的地方,如今已有东方。大地撼动,宛如巨兽摇晃颤抖,令尚未破坏的部分亦震动、坍塌成碎石。火焰自遥远漆黑、名为苦楚的山脉进发,那是在世界心脏中燃烧的火焰,喂养龙群的火焰。

他望向山脉上的天空,看见龙在晨风上飞翔,一如与格得曾在西海所见。

二头龙转弯,朝众人站立之处,靠近山顶、高于碎墙的位置飞来。黎白南识得其中两头是奥姆伊芮安与凯拉辛,第三头龙有晶亮的金色皮甲及金色翅膀。那龙飞得最高,未朝众人低飞,奥姆伊芮安在空中围绕它,一同高飞,愈攀愈高,追逐彼此,直到初升太阳最高的光芒突然照耀在恬哈弩身上,令她正如其名般灿烂燃烧,一颗明亮巨星。

凯拉辛再度盘旋,低飞,巨大身形降落在破碎墙间。

“阿格尼·黎白南。”龙对王说。

“至寿者。”王对龙说。

“艾撒登·夫尔那登南。”响亮且带着嘶声说道,宛如一波波钹响。

黎白南身旁,召唤师傅烙德稳当站着,以创生语重复龙的话,再以赫语说:“曾经分隔的事物,如今分隔。”

形意师傅站在两人附近,头发在渐亮天色中发光,说:“曾经建造的事物,如今破碎;曾经破碎的事物,如今完整。”

他渴望地抬头看着天空,看着金色龙与红铜色龙,但她们如今几乎已飞出视野,大漩涡般盘旋在绵延低倾的大地上,原本空虚的幻影城市在白日光芒中消失无踪。

“至寿者。”阿兹弗唤,细长的头缓缓转向他。

“她会偶尔随着道路回到林中吗?”阿兹弗以龙语问。

凯拉辛细长、深不见底的金黄大眼凝视阿兹弗,巨大的嘴像蜥蜴般,似乎合拢成微笑,无语。

凯拉辛沿墙行进,依然伫立的石块在铁肚磨蹭下滑动坍塌,它扭曲身子远离,在一阵高举双翼的鼓动与敲击声中越离山坡,低飞过大地朝高山而去。山顶如今因烟雾、白蒸气、火光与阳光而明亮。

“来吧,朋友。”塞波以轻柔的声音说,“我们自由的时刻未到。”

※※※※

日光已出现在最高的树顶,空地上依然存有晨曦的冰冷灰光。恬娜坐在地,手触赤杨的手,脸俯低,看着垂挂草叶上的冰冷露珠,看着小且纤细的水滴悬挂草叶边缘,每一滴都映照出全世界。

有人念她的名字,她没抬头。

“他走了。”恬娜说。

形意师傅在她身边跪下,以温柔的手碰触赤杨脸庞。

他沉默跪着片刻,才以恬娜的语言说:“夫人,我看到恬哈弩,她在他风上全身金光地飞翔。”

恬娜抬头瞥向形意师傅,他的脸色苍白、疲累,但眼中有一抹自豪。

她挣扎,开口,语调粗哑,几乎无法辨认:“完整的?”

他点点头。

她轻抚赤杨的手,那是修补师的手,细净、灵巧。眼泪涌入双眼。

“让我陪他一会儿。”说完她开始流泪。她将脸埋入双手,狠狠、苦苦、静静地哭泣。

※※※※

阿兹弗走向屋门边一小群人。黑曜与阿赌站在召唤师傅附近,沉重焦急的召唤师傅则站在公主旁边。公主蹲在黎白南身侧,双臂将他隔挡身后好保护他,不准任何巫师碰触,她双眼射出精光,一把原属于黎白南的出鞘匕首握在手中。

“我跟王一起回来。”烙德对阿兹弗说,“我试着留在王身旁,不确定该怎么走。公主不肯让我靠近王。”

“佳奈依。”阿兹弗以卡耳格语道出头衔:公主。

公主望向阿兹弗,大喊:“感谢阿瓦与乌罗,赞美大地之母!阿兹弗大人,叫这些该死的术士走开!杀了他们!他们杀死了我的王。”她将修长铁刀朝阿兹弗伸去,递过匕首。

“不,公主,王是跟龙族伊芮安去的,但这名术士把王带回我们身边。让我看看王。”阿兹弗跪下,微转黎白南的脸好仔细端详,将双手放在他胸膛。“王很冷,返程很艰辛,公主,把王抱在你怀里,帮他保暖。”

“我一直试着这么做。”公主说,紧咬下唇,抛下匕首,俯身靠向不省人事的男子,“噢,可怜的王!”她以赫语轻轻说道,“亲爱的王,可怜的王!”

阿兹弗站起,对召唤师傅说:“烙德,我想王没事,如今公主比我们有用得多。”

召唤师傅伸出巨掌,扶住阿兹弗:“站稳了。”

“守门师傅……”阿兹弗问,脸色比之前更苍白,环顾空地。

“他跟帕恩巫师一起回来。”烙德说,“阿兹弗,坐下。”

阿兹弗依言,坐在前天下午众人在空地围圈席地而坐时,老变换师傅所坐的木块上。仿佛已是千年前的事,变换师傅在傍晚时回去学院,然后长夜开始……这一夜令石墙如此靠近人世,一睡着便去到墙边,去到墙边便是恐惧,无人安睡。或许在整个柔克,甚至所有岛屿上,都无人能睡……只有前去指引道路的赤杨……阿兹弗发现自己开始打盹、颤抖。

阿赌试图劝阿兹弗回到冬屋,但他坚持留在公主身边,为她翻译。还有,在恬娜身边好保护她,他在心里想着却未说出口,好让她哀悼。但赤杨已无须哀悼,他已将悲伤传递给恬娜,给所有人;他的喜悦……

药草师傅走出学院,在阿兹弗身边忙碌不休,为他披上冬季斗篷。阿兹弗坐在地上,陷入疲累、燥热的半眠状态,刻意忽略他人存在,看着阳光蹑手蹑脚爬下树叶,隐约因这么多人进入他甜美安静的空地而感到烦怒。他的坚守终于获得报偿。公主来到身边,在面前跪下,带着急于表达的尊敬凝视,说:“阿兹弗大人,王希望与你谈话。”

公主扶他站起,仿佛他是老头。他不介意。“谢谢你,佳音哈。”

“我不是王后。”公主边笑边说。

“你将会是。”形意师傅说。

※※※※

正值满月涨潮,“海豚”必须等海潮退去,方能通过雄武双崖。恬娜直到中午才在弓忒港下船,然后是段漫长上坡路。她穿过锐亚白镇,走上通往小屋的悬崖小径时,已近日落。

格得正为壮硕的包心菜浇水。

他站直身子,看到恬娜走来,脸上露出老鹰的神情、皱眉:“啊。”

“噢,亲爱的!”恬娜赶忙上前最后数步,格得向前迎来。

※※※※

恬娜累了。她乐于与格得并坐,分享一杯星火酿造的好红酒,看着早秋傍晚在西方海面燃成一片金黄。

“我该怎么描述整件事呢?”

“倒着说。”

“好吧,就这么说。他们希望我留下,但我说我想回家。但因他们订婚,必须召开议会,王的议会。之后一定会有一场盛大婚礼之类,我想我不需去,他们在那一刻已真正结为连理,透过叶芙阮之环而结合。我们的环。”

格得看着她,微笑,一个只有她才见过的灿烂甜美微笑——至少她这么想。

“然后呢?”

“黎白南走上前来,站在这里,就站在我左边,赛瑟菈奇走上前,站在我右边。我们站在莫瑞德王座前面,我举起环,就像我们把它带回黑弗诺时一样,记得吗?在‘瞻远’中,在阳光下?黎白南将环握在手中,吻了环之后还给我,我把环套上公主手臂,十分顺利地滑过她的手,赛瑟菈奇可不娇小呢。噢,格得,你真该看看她!她真美,像只尊贵的狮子!黎白南终于找到匹配的伴侣!所有人欢呼,接着开始举行庆典。之后我终于能离开。”

“继续说。”

“倒着说?”

“倒着说。”

“好吧。在这之前,是柔克。”

“柔克从不简单。”

“的确。”

两人沉默地喝着红酒。

“告诉我形意师傅的事。”

恬娜微笑。“赛瑟菈奇叫他战士,说只有一名战士才会爱上龙。”

“那晚,谁跟他进入旱域?”

“他跟随赤杨。”

“啊。”格得语气中带有讶异与某种程度的满意。

“其余师傅也跟随赤杨,还有黎白南,及伊芮安……”

“恬哈弩。”

一阵沉默。

“恬哈弩走出屋外,我跟出去时,她已经走了。”一阵长长静默。“阿兹弗看到她。在阳光下,乘驭他风。”

一阵沉默。

“它们都离开了,无论在黑弗诺或西方诸岛,都已没有龙。黑曜说,虚影之地与其中的虚影和光明世界重合时,它们也重得属于它们的真正领土。”

“我们打破世界,好让它完整。”

长久之后,恬娜以安静单薄的声音说:“形意师傅相信,只要他呼唤伊芮安,她便会回到心成林。”

格得一语未发,长久后才说:“恬娜,看那里。”

她朝格得所望的地方望去,望入西方海上昏暗的天空。

“如果恬哈弩来,她会从那里来;如果她不来,她就在那里。”

恬娜点点头。“我明白。”她双眼盛满泪,“回黑弗诺时,黎白南在船上为我唱了一首歌。”她不会唱歌,但悄声念出词:喔,我的喜悦,自由吧……

格得别过头,看向森林、高山,逐渐深暗的山峰。

“告诉我。告诉我,我不在时,你做了些什么。”

“看家。”

“你去森林里散步了吗?”

“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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