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日本棋院，第7届“富士通杯”16强战比赛日，上午，李小强和张大记者走在前往赛场的路上。

自从李小强进入职业棋界后，只要是李小强参加国际比赛，只要有可能，只要条件应许，张大记者一般都会陪李小强散下步。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是他把李小强“送进赛场”，那多半就能带来好运气。

这种朋友间的习惯和默契，两人已经延续了很多年。而且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两人丝毫没有做出改变的意思。

“话说，你这样对待人家小姑娘真的好吗？”

“嗯？”

李小强知道，一般在这个时候，张大记者就会化身为话唠。他喜欢在这个时候和自己东拉西扯，好舒缓自己赛前的压力。对于张大记者的良苦用心，李小强一直是很理解的，也很领情。只是没有想到，今天张大记者会从这个话题说起。

张大记者说的，自然就是梅泽由香里。

“小姑娘？如果她还是小姑娘就好了，正因为她不是了，她已经变成了大姑娘，所以我反而不知道如何和她相处。”

不知不觉中，梅泽由香里现在已经年过20，这真的已经算是“大姑娘”了。李小强“不好相处”的意思自然也很好理解。

在最近几年中，李小强和梅泽由香里被媒体包装成“金童玉女”般的一对。必须指出的是——在这其中，固然有媒体煽风点火的缘故，其实更有围棋界主动推动的一面。

要知道，职业围棋界其实是一个相当封闭的圈子。棋手大多单纯，用后世的话说，大部分棋手都是智商有余，情商不足。这样一群人，外在表现就是社交能力相对较弱。因此在围棋界，“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思想那是相当严重。就拿棋手和棋手结成夫妻的情况，不说别的，就拿这个比例来说，好像就要比其他行业大不少。

假如李小强和梅泽由香里真能成为一对，不管是中国围棋界还是日本围棋界，其实都是相当乐见。不仅如此，据说就在前段时间，有好事的日本媒体专门就此事进行过民意调查：

“对于棋盘巫师和棋坛美少女的恋情，你怎么看？”

得到的反响普遍也是积极的。李小强成名极早，他的厉害在日本棋迷心中根深蒂固，严格说起来，李小强其实一直就是踩着日本棋手上位。但还别说，越是这样，李小强的形象就越正面。李小强在日本的粉丝群一点都不比国内少，假如李小强能成为日本女婿，绝大部分日本棋迷举双手赞成。

可现在的问题，所谓“棋盘巫师和棋坛美少女的恋情”，其实根本就不是真的恋情，而是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大家装扮出来的恋情。如果大家年龄还小的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也无所谓。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梅泽都已经成长为真的“大姑娘”了，李小强还能像以前那样对待人家吗？

李小强本质上就是一个虚荣心比较强的普通人，例如他感受到梅泽对自己的好感，那他第一反应就是沾沾自喜，而不会是其他什么别的。但是不是有句话这样说吗：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李小强的虚荣心也许有，假如有女孩倒追他的话，他肯定会笑眯眯的来个默认。但如果要他真的做出“耍流氓”的事，那他还真的做不出来，起码做起来不太自然。

比如这次来日本，从表面上看他和梅泽由香里一如既往的熟络，该说就说该聊就聊，但明显增加了一份客气。这种生分和客气，梅泽由香里是感受最明显的，因此她这几天情绪低落。除了梅泽之外，作为最熟悉他俩交往过程的张大记者，其实也能看出一点端倪。

“张大记者，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嘿嘿，我虽然不知道你该怎么办，但我还是认为，你昨天的态度很不好。小强不是我说你，你在这方面的本事，可比你下棋的水平差远了。你在这方面嘛，手段至少要圆滑一点，至少不能让人家小姑娘太过难受嘛。你应该……”

“唉……俗手！”

就在张大记者洋洋得意准备传授给李小强几招散手的时候，他被李小强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然后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嗯？俗手？什么意思？”

李小强一副若有所思状：“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在这几天，我确实是下了一堆俗手，唉，真是没有办法，因为在那方面，我好像也只会这个呀……不过话说回来……有时候下些俗手……效果也未必不好吧。”

说完这句话后，李小强没有理睬张大记者，他大步走进了对局室。留下张大记者一个人在外面目瞪口呆：

“这个小强，说话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嗯，俗手？什么意思呢……”

……

下午3点多，16强战激战正酣。研究室内，华领队紧张的盯着马小飞：

“马小，目前的形势怎么样？”

由于4位中国棋手遭遇4位超一流。作为本次中国代表团的团长，华领队现在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说实话，就今天这个对阵形势，中国队完全存在被剃光头的危险。人的心情就是这样，你越怕什么，就感觉你怕的东西好像正在变成现实。

比如就在今天，当比赛进行到这个时候，棋局自然是都还没有结束，不过华领队总觉得4盘棋的形势都很吃紧，一副惨剧正要上演的样子。因此他只好拉着马小飞问这问那。

见华领队紧张成这样，马小飞只好笑着宽慰他道：

“华老你别紧张，虽然总体上形势不好，不过也有一盘明显优势的，比如这盘……”

马小飞用手指的那盘，竟然是华学敏VS大竹英雄的那盘：

“俞彬那盘，现在看来已经是无力回天了，老聂那盘，我认为也已经处在下风。但是这盘嘛，虽然华学敏一个不理智，给了对手一个机会，目前场面比较混乱。但客观的分析，由于她前面的优势比较大。拿下这盘的希望还是比较大。”

“哦？”虽然听到马小飞这样说，但华领队的兴致依然不高。必须承认，虽然华学敏很有可能爆冷，但这毕竟是世界大赛。在这种级别的比赛中，没人会把夺冠的希望寄托在女棋手身上。就算华学敏赢了又如何。假如只有她一位棋手进入8强的话，那基本可以宣布本届“富士通杯”中国队又泡汤了。

“那小强那盘棋如何呢？小强对小林这盘，你认为谁好谁坏？”

听到华领队询问起李小强这盘，马小飞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们这盘下得很有意思，两个人的俗手一个接一个，就像是表演俗手大全。有意思啊，真有意思，这个棋看起来很有味道。看来2个人都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功夫啊……”

“你……”

华领队对马小飞的答非所问阵阵无语。华领队关心的是形势的优劣，而不是过程下得怎么样。再说了，这盘棋华领队其实也一直在关注。正如马小飞所说的那样，两个人的俗手是一个赛过一个。这如果隐去对局者名字的话，华领队对这样的棋局还真看不上，怎么看怎么像两位业余棋手在下棋。马小飞偏偏还说这是他们“压箱底”的功夫，有他这样埋汰人的吗？

华领队气得不说话，一旁的张大记者却来了兴趣：

“刚才我去日本棋手那边打听了一下，他们都认为小林的实空领先，目前应该是占据一定优势，难度马小你有不同意见？你认为现在的形势还看不清？”

“是的，小强的棋没有那么好懂，不经过认真分析的话，这样的局面我看不清！”

马小飞斩钉截铁地说道。

“哦？这是为什么呢……”

经过马小飞慢慢解释，华领队和张大记者也慢慢弄清楚其中的意思。

要说小林光二作为目前日本棋坛的王者。在真实历史中，他甚至被认为是李石佛之前世界棋坛的王者。那他肯定是有其独到之处的。小林先生最被人称道的一项本领，就是他的“安全运转”能力。被誉为“优势转化为胜势的第1人”。

要说到他这项才能，那就不得不提到他的“俗手”。要知道，围棋中的“俗手”一般是贬义词，偏偏小林光二就能将“俗手”运用得出神入化。

打个简单比方，假如小林先生能在某个局部看到自己能获利半目，那他就会不惜一系列“俗手”将这半目明确下来，先把这个利益拿到手再说。运用“俗手”，其实就代表失去变化。一般来说，很少有棋手敢这样下的，运用这种下法，需要极强的控制能力和判断能力。在复杂的局势中，想要看清那“半目”，其实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但小林光二就有这项独特的才能。

更可怕的是，当小林运用出他这个独门绝技，当他判断清楚后，由于对手也失去的变化和回旋的余地，当“地铁流”隆隆驶过，对手也经常无计可施，只能无可奈何的败下阵来。这就是小林光二最典型的赢棋套路。

“小林的俗手我们都清楚，但小强的俗手又是怎么回事呢？”

“小强的俗手又是另外一种类型了。当然，我认为要把这些招法定义为‘俗手’并不准确，小强的俗手，更多是从棋子的效率考虑，他的很多手段，其实非常高级，也更加晦涩难懂。要怎么说呢？小强不亏是中古棋的传人，他在中古棋中吸取了很多营养。”

“从子效出发？怎么理解？”

“普通说还真不好说，我就简单打个比分吧。任何人下棋，应该说都想追求最高效率，假如有那么一步棋，看上去棋形舒展，效率很高，我们给这步棋评分为10分，同时下了这步棋以后，也给对手留下一步价值9分的棋。但小强经常不这样，他经常能下出那种看起来只能评为5分的棋，然后呢，却只给对手留下价值3分的棋。这样一比较的话，你说谁的子效更高？”

“原来是这样啊。”

“嘿嘿，你别看我打起比方来很简单，想要做到小强这种程度却千难万难。”

“怎么说？”

“这里面有2个难点，第1个，大家的思维惯性很难克服，因为大家下棋的时候，首先考虑的就是自己棋形舒展。因为那种棋看上去才效率很高那种看上去只值5分的棋，可能在思考的时候就已经主动忽略了。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在国内赛场，李小强可以算是马小飞最主要对手，在国际赛场，马小飞也经历了小林光二怎么多年的磨砺。因此就在这个下午，当他点评起这两位主要对手的时候，马小飞看上去有点滔滔不绝。

“……最重要的是，你即便发现了一步价值5分的棋，但是你想确保对手下一步只价值3分，这就千难万难了。这也需要独特的才能，可以这样说，至少在目前的世界棋坛，小强的这项才华独步天下！在他的围棋中，极少有条条框框的东西。我认为他这门功夫的练成，和中国古棋有很大关系。”

听了马小飞的话以后，华领队和张大记者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说，看山还是山……”

“是啊，很多棋看上去俗不可耐，比如小强下的很多棋，比如中古棋的很多棋。但是他们真的是俗手吗？不是的！这样一些棋，其实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一种‘看山还是山’的境界！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说他们已经使出压箱底的功夫了吧？”

听到马小飞又把话题兜回来，华领队和张大记者也顾不得谈论什么“境界”问题了，他们连忙关心眼下最现实的问题。

“对了，那马小你认为目前的形势如何呢？你刚才是说……你还看不清？”

听到这句话，马小飞摇头苦笑：

“是啊，刚才我4盘棋都看，小强下的棋晦涩难懂，也没办法用常规判断，如果没仔细研究的话，一时间哪能给出精准判断。”

对于马小飞的话，张大记者一时不明所以，华领队倒是还能理解。因为职业棋手在判断形势的时候，一般会运用到各种参照物，而这种参照物，往往就是围棋中的“常形”和“定式”。

例如一个最简单的“小目高挂托退定式”，只要是这种常形，有时候大家根本就不需要点目，条件反射般的就认为这是“两分”，作为职业棋手，大脑中存储的这种“常形”当然非常多，再运用棋“手割”之类的手段，这样判断起形势来就比较容易。

偏偏李小强下出来的很多棋，根本就不是“常形”，这样在失去参照物的情况下，想判断起来还真没有那么容易。

“……表面看上去，小林的实空是多一点，但小强的棋也下得很不错呀？问题出在那呢……”

马小飞在埋头分析形势，而华领队和张大记者就在那眼巴巴的看这他。

到了下午4点多中，眼见聂旋风和俞彬那两盘棋的形势越来越不行。大家干脆也不研究了。大家只盯着李小强的这盘比赛。

只有在这个时候张大记者才注意到：

马小飞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