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泽秀行的隐退仪式，众多来宾饶有兴趣的围观李小强和老神棍复盘。

这确实是围棋中一个有趣的问题。李小强一步有争议的棋，从手段上来说极其普通，也就是一个简单的“托退”而已。可有说在现代围棋中，再也没有比“托退定式”更常见的手段了，这样的手段不仅职业棋手这样下，普通棋迷的对局同样比比皆是。

今天唯一的区别，是前面多了一步“二间高夹”。

你既然“夹”了你就不要下“托退”，你如果想下“托退”那你前面就不该“高夹”，这是围棋界长期以来的普遍认识。

产生这种认识当然不是没有原因，大家都知道，下棋是很讲究前后思路连贯的，李小强今天的下法显然就违背这个棋理了。

老神棍当然无法赞同这种下法，因为对于下棋讲究棋理的人来说，这两步棋的组合，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别扭。

但是这步棋偏偏又是吴清源先生强烈推荐的。

更有意思的是：对于正常的“托退”定式，吴先生反倒是不怎么下，他虽然没有明确说过“托退”不好，但他却明确表示过他不喜欢这种下法。

正常的时候他不喜欢，这反倒是大家都认为不合时宜的场合他却推荐大家这样下，那么其中的道理何在呢？

李小强虽然不知道吴清源先生自己怎么想，但是他现在决定按自己的理解来解释这步棋：

“大家都知道，围棋中的所谓夹击，比如这步‘二间高夹’，本意就是在这个局部产生攻势，那么我想请问先生，攻击只是围棋中的一个手段而已，我们攻击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

只是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后，李小强就没有继续开口了。他含笑看着对面的老神棍，他相信以老神棍深厚的功底，他不难理解自己的意思。果然等老神棍闭目思索一会后，他幽幽长叹一声：

“你说得没错，这个地方是我着相了。唉，说到思路之灵活，下棋时思路转换之快，那还得数吴先生啊，这是我不如他的地方……”

李小强微微一笑，他心里清楚，这时候老神棍已经明白这步棋的意思了，或者说，他已经知道这步棋蕴含的棋理。

围棋中的攻击，当然不是为了攻击而攻击，所谓“攻击获利”，任何攻击手段的最终目的当然是为了获取实际利益。

更重要的是，棋盘上的形势往往瞬息万变，完全可能因为就那么一两步棋，攻防形势立刻逆转，因此在这个时候，你就必须根据对手的应对随时调整自己的策略。

比如今天这个变化，当李小强下“二间高夹”，他的初衷当然是为了攻击，但对手采取了最安全的下法，老神棍连续两个“单关跳”，这是最简明和最轻快的下法。可以这样说，有了这两步棋后，这已经是不易受攻的棋形。

对手既然已经不容易受攻，那么在这个时候，你再坚持前面的思路未必就是好的选择了。

因此在这个时候，吴先生的这步棋就运应而生！

对手既然已经不好攻了，那我为什么不干脆转换思路，这时候改为获取实际利益呢？下棋时思路连贯很重要，但比思路连贯更重要的，是懂得变通，懂得审时度势！

老神棍是一代棋理大师，他华丽而富有韵味的棋风让很多人着迷，包括李小强自己都算是老神棍的粉丝，但是在这个具体问题上，李小强还是站在吴清源先生这一边。所以他在今天秀行先生的隐退棋中，他才会特意用上这个手段。

见老神棍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李小强知道他是理解了这里面的意思。不过旁边还有人持有异议，更有意思的是，提出异议的居然是林海峰先生。

别看林海峰是吴先生的弟子，但他的围棋理念真的和吴先生有所不同。

“说这步棋思路灵活我完全赞同，但前面‘二间高夹’那个子呢？这个子总不可能不管不顾吧？”

李小强微微一笑，对林先生的问题没有正面作答，他再次把目光投向老神棍。

的确，这步“托退”最让人诟病的地方还不仅仅是前后思路不一贯的问题，更重要是认为这样下以后，无形中把对手的棋“撞厚”，让对手形成一道厚势，根据“行棋不要太过靠近对手厚势”的原则，那么现在反过来看，这步“二间高夹”的位置就有点不合适了，它看上去距离对手厚势很近。

但是话说回来，那一串“单关跳”真的就是厚势吗？

今天是老神棍的隐退仪式，和他老人家下棋，李小强当然不可能用蛮力欺负人家，否则这样做就太没意思了。但李小强又说他今天态度认真，是在和老神棍认真比拼。比拼的是什么？比拼的是围棋理念，比拼的是对围棋的理解。

而这个局部的攻防，其实就是进行这种比拼。老神棍认为他形成的是厚势，所以他认为李小强不能那样下。而李小强呢，在这个局部他和吴先生的理解是一样的，他认为那一串“单关跳”只是不好攻，但自身远远称不上什么“厚势”。

李小强之所以不开口就是这个意思，因为在今天这盘棋中，后面双方就是围绕这个局部斗智斗勇。李小强一系列灵活而紧凑的招法让那串“厚势”无从发挥，这就是本局获胜的关键了。

作为对局者，老神棍内心是最清楚的。他双眼凝视着棋盘，像是要从这盘棋中找出花来。

“这就是后世的围棋吗？”

老神棍又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见他依然一副落寞的表情，李小强当然知道他不是因为输棋，而是一种理念被颠覆。

这就像一种信仰被坍塌。

李小强的表情同样变得严肃，他正面回答道：

“是的，先生，我认为后世的围棋就会是这样。以后的围棋，可以允许你出现错误，但绝不允许你出现缓着。像您那种华丽而富有韵味的风格……也许在今后再也看不到了！”

老神棍终于抬头，他盯着李小强：“真的会这样吗？”

“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认为会是这样。”

老神棍长叹一声，他当然知道李小强的话还有其他意思。李小强说的不是他个人，李小强这话，其实还对日本围棋这个整体提出委婉的批评，只不过由于李小强现在还年轻，他的话不好说得那样直接而已。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日本围棋的颓势已经非常明显，与其说什么其他原因，其最大的结症，李小强的话可谓一针见血：

整个世界围棋发展的潮流，都是像李小强说的那样“宁出错误不下缓着”，只有日本围棋还在坚持“宁下缓着不出错误”。

而颠覆围棋界固有观念，引领世界新潮流的人，那当然就是李小强。

“李桑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在我们这套体系中，就真的没有一点价值吗？”

“当然不是！”

李小强继续回应老神棍，他换了一种更轻松开玩笑的口吻：

“我记得先生说过，棋道100，您最多只通6，7，那么在围棋的发展阶段，日本围棋能建立一个如此完善的体系，这本身就是一种骄傲。哪怕……这个体系很快就要坍塌。”

“我下了一辈子棋了，而且我的职业生涯都是在这个世纪，现在正好是世纪末，可以说本世纪所有杰出天才，所有风云人物我都见识过。李桑当然也是绝世天才，不过李桑你知道吗？在我心目中，你的天才程度在本世纪只能排在第3……”

“嗯！？”

大概所有天才的思维永远都是天马行空，李小强虽然不清楚老神棍为什么转移话题，不过对老神棍的话还是很感兴趣：自己排在第3？那么排在前2位的会是谁？

不仅李小强，今天所有来宾都对老神棍的话来了兴趣，想听听老神棍是怎么点评本世纪的围棋。

“排在第1的是吴清源吴先生……”

这话没有出乎大家意料，包括李小强自己。既然李小强都只排第3，那么排在他前面的肯定有一位是吴清源先生，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事实上大家感兴趣的都是第2个人选，这个人会是谁呢？是老神棍曾经的死敌坂田荣男？是和老神棍风格极其相近的聂旋风？是“六超”中的某一位？是老曹？还是老神棍曾经最推崇的日本秀荣名人？

老神棍的话出乎所有人意料：

“排在第2位的是韩国李石佛……”

听到他这话以后，大家觉得老神棍现在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

“李小强第1，李石佛第2”，这不是你老人家亲口说出来的吗？为什么是李石佛，怎么可能是李石佛？

如果是其他年代的人那你怎么说都可以，因为毕竟已经无法比较。可你现在偏偏要说李石佛？现在被李小强完全压制的李石佛？

藤泽秀行却没有理睬其他人，他只盯着李小强问道：

“我仅仅指的是天才程度，李桑我这样说他心里服气吗？”

李小强低头思考一会，然后苦笑回应老神棍：“完全服气当然是不可能，不过必须承认，在某些特定方面，他的棋确实要比我高……”

老神棍一挥手：

“吴先生的棋技巧百变，玄妙无双，李桑你虽然号称‘棋盘巫师’，但是在这方面的才能，你应该还是要比吴先生稍逊一筹，李石佛的棋精准严密，丝丝入扣，这也是开宗立派的一种下法呀，这方面你同样稍有不如。我这样说，李桑心里会服气吧？”

李小强笑笑。李小强还能说什么好呢？他这个时候难道能和老神棍顶嘴？并且说实话，李小强自己心目中也认同老神棍这个观点。吴先生先不去说他，就算是李石佛，李小强也从不认为自己的围棋天赋能强过李石佛。他的东西毕竟是他原创，是他独有，这就是李小强自认为不如他的地方。

不过问完李小强后老神棍话风一转：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围棋天赋也许比不上他们，但是只论棋力，那应该还是你最强，我甚至认为，在这100年来围棋界的最强者就是你李小强。李石佛先不去说他，他被你完全压制的事实谁都有目共睹，我看就算巅峰吴先生来和你下棋，如果能下注的话，我也会押你获胜。”

李小强有点汗颜，有点惭愧，同时也有点哭笑不得。心说老神棍今天是怎么回事？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先说自己的围棋天赋只能排在第3，后来又说自己的棋力能排在第1……

嗯，第3压过第2好像也有过先例啊，比如自己大名鼎鼎的本家前辈李寻欢，他在兵器谱上只能排在第3，但最后却战胜排名第2的上官金虹。难道咱们老李家有这个传统？专门做第3赢第2的事？

就在李小强想入非非的时候，老神棍的声音再次响起，因为李小强和老神棍的交流需要翻译，不过看老神棍的表情，李小强知道戏肉来了。

老神棍还想说什么呢？李小强不由坐直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