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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集 一夜三惊 雕风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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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焉与魏笑笨出了左贤王西苑,背后传来了优美的琴声,不觉一怔。这时,早有个御夫在府外候着两人。两人上了马车,魏笑笨却意犹未尽,埋怨慕容焉太早回府,连那个薛涵烟的面也没看个清楚,自然心中有些不甘。

马车乍行了不到几丈,后面莺声娇啭,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甜美的声音,似是在喊两人。魏笑笨连忙命御夫停了马车,他对于女子的声音向来感觉灵敏。两人挑来车帘一看,正有一个头挽芙蓉髻,身着淡青佳衣的女子,香气吁吁地提着莲步从王府赶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芙蓉姑娘。魏笑笨一看便认出此女正是薛涵烟的一个侍伴,如今走近了来看,实在娴美不俗,飘然若仙,魏笑笨早看得瞪大了眼睛,片刻也不肯眨一下死盯着她。

芙蓉看他愣得象个呆头土鸡,瞪了他一眼,迳自向慕容焉裣衽一礼,莺声道:“焉少君,你切慢行……”

慕容焉一听她的声音,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自己在兰径山下的经历,不觉倏然打断他的话,咦声道:“姑娘……你的声音好耳熟……”他脑中电闪百转,忽又“然”哦了一声道:“你……你是那晚在兰径山下的姑娘么?”

芙蓉闻言,突然骇了一跳,她本以为慕容焉眼看不见,定然认不得自己,谁知一开口便被识破,急忙掩口,娇嫣如花的玉面怔了一怔,狐疑地凝住他,半晌方嗫嚅着道:“你……你认错人了吧……”

慕容焉一听她说话,益加肯定乃是当日的那个女子,道:“不错,就是你了!”

芙蓉发觉失口,象是被人发现了真相似的急急掩了,暗中稍稍调变了一下嗓音,急忙递过一方碧笺,颇不高兴地道:“你这人怎么瞎给人扣帽子,我不跟你说了,我家小姐有笺给你……”一言及此,他见慕容焉颇为讶异直愣,旁边的魏笑笨倒笑嘻嘻来接,当下不怀好意地再瞪了他一眼,轻啐一回,递给他方不悦离去。

魏笑笨被她一个飞啐,顿时打回了原形。但他脸上依然一副春情荡漾的模样,象一只发情的雉鸡一般,她那两瞪,却早将他的七魂六魄瞪到了十里开外。如今他的样子和喝醉了酒的傻汉一般无二。

慕容焉突然疑道:“她家小姐?她家小姐是谁,我又不认识。”

魏笑笨被他一提,突然大跌其足,扼腕埋怨了自己好几回,连道:“失策失策,以我这么聪明绝顶之人,竟会忘了问她的名字,实在失策得过分!”

慕容焉听他莫名其妙地一番自怨自艾,早明了了几分。当下问道:“笑兄,方才那位姑娘是何人的侍女?”

“当然是薛涵烟姑娘的女伴了!”魏笑笨一面命御夫行车,同时向慕容焉解释了今日宴上所见。如痴如醉地将那碧笺嗅了一回,将那上面一行秀字念了起来道:“未见云川未见雨,时将至兮琴音起。城中雅士不多闻,南来只望少君止。”

几句读罢,魏笑笨早弄得一头雾水,慕容焉却心中大震,仰天喟叹,旁边的魏笑笨早瞪大了眼,暗自为自己的不解生气,道:“焉大哥,这……这都写的什么啊,乱糟糟一团,想快刀斩乱麻都不行!”

慕容焉似是无意,怅然地道:“你念念每句的前一个字。”

魏笑笨如法而行,兀自哺喃念了一回,突然一拍大腿,道:“‘未时城南’,未时城南?”魏笑笨的眼睛突然又瞪得滚圆,道:“莫非薛姑娘有意约你明日未牌时分到城南,但到城南干什么呢?”

“听琴……”

“听琴?但……但她又没说明在什么地方,令支城南这么大,怎么去见啊?”

“城南虽然很大,但弹琴的只有一个,若是知音,南行听到琴音即可,又何必相见呢?”

“这个约人的方法果然很妙,好象很高深莫测,但你怎么知道是明天,而不是后天或是大后天?”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想成为她的知音,知道了又如何,令支这么大,非你我区区一介外帮草民所能左右,我们可能都帮不到她……”一言及此,慕容焉深为叹息,言虽如此,但他脑海中已能想象得到她的倩影,他越想就越心乱,但听魏笑笨所言,她是个很美、有才情而深知自重的人,她一直在小心地保护自己,但当此乱世,卿本佳人,她孤身一个少女,如何自处?其实,慕容焉感觉她有些地方与自己一样,被命运安排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

马车辚辚,迳自回王府去了。

翌日,魏笑笨正拉着慕容焉教自己剑术,般洛突然行了进来,他的不期而至又将两人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是那琥珀郡主前来找碴。般洛却连忙抱拳道:“两位误会小的了,我这次来是奉王爷之命来请两位移至‘青葭园’精舍居住,两位请随我来。”

魏笑笨一听,早乐歪了嘴。这‘青葭园’乃是右贤王府中为一等门客所备的精舍,右贤王段末杯幕下的沈越、莫北平、段北螯等首席剑客都住在此园。慕容焉还待推辞,却早被魏笑笨半拉半背着出了精舍,随着般洛绕门穿院,不久到了一园,一到此地,魏笑笨突然想起了‘玉梭剑客’萝粲,唉声叹气地感慨了一回,自不待言。谈虽不名说,但慕容焉心里却清楚得很,不禁暗暗感叹魏笑笨同情心的博大精深,实非一般。

此园确比原来他们居处精致清幽,园中红石铺路,修竹猗猗,路随花转,终于转到一座精舍,但见此舍比原来的大了许多,有卧室、客室、书室,其间陈设精美不凡,却是下过一番功夫。两人一到,发现右贤王段末杯竟坐在屋中品茶,魏笑笨连忙拉慕容焉行礼。

段末杯摆了摆手,道:“慕容焉卿不用多礼,我此来就是让你们在此安心住下。若有半点不妥,尽可直接找我,将来本王还有倚重两位的地方。”

慕容焉闻言,脸上并未有丝毫受宠若惊之色,抱拳为礼道:“碌碌庸才,有劳王爷下顾,实在愧不敢当!”这一点令段末杯很满意,也很吃惊。当下他又与两人谈了一会儿,便即告辞,临行还留了一名叫紫柯的少女专门伺候慕容焉。这个少女生得身材窈窕,面目隽美,虽不及传说中薛涵烟的庐山真容,却也秀色可餐,这下可乐坏了魏笑笨,待那右贤王一走,他便上来搭话和那女子神聊,但紫柯却矜持恭谨,不苟言笑,不过这样反而益加使魏笑笨将她看成对手。当日,他曾在赵万里等人面前大吹大擂,曾以‘花鸟使’自命,夸口说惨死在他手下的女人不计其数,如今这个小小的紫柯,他自是未放在眼里了。

当日午牌时分,紫柯为两人准备了精美的午膳,魏笑笨边吃边一个人偷着乐,如今这种情况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如今就差一个压寨夫人之类的美女,否则他恐怕连自己叫小笨都忘了。一想到美女,急急去看紫柯,突然象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原来,这刻紫柯正执意要喂饭给慕容焉吃,这也难怪,如今菜食多了,慕容焉又看不见,自是需要人为他布菜。慕容焉却执意不肯,紫柯却道:“焉公子,王爷要我好好伺候你,你若是吃不好,王爷怕是要重重罚我。”

慕容焉却不愿别人将自己当作废人来养,当下叫紫柯为自己每样菜都取了一些,和黍饭放在一起,自己拿着来吃。如此一来,紫柯就不用刻刻在身旁伺候了。即便如此,魏笑笨早气歪了鼻子,目眦欲裂地略带着悲怆的意味连连抗议,抱怨紫柯太偏心,嚷着她为自己夹一回菜方才罢休。紫柯实在争他不过,只好为他夹了一回方得安宁。那魏笑笨却早乐得捧腹大笑,满意到了十分。

午后,魏笑笨兴致突然高昂起来,因为他想到薛涵烟相约一事,嚷着慕容焉带自己一起前去赴约。但慕容焉却淡然道:“我不会去!”言毕,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魏笑笨闻言,心中连叫他“笨蛋”,但他不去,自己也等于失去了一饿机会,当下口中却大为不解地急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言而无信,昨日那位姐姐邀请你时我可在场,你抵赖不了……”一言及此,他拖着声音“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地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自己太丑,吓坏了薛姑娘,或者是嫉妒我太英俊,明知薛姑娘不会对你青眼有加,索性连我也不给这个机会。但你可以放心,但时你只要一口咬定我就是慕容焉,你是我的下人,谅她再厉害也逃不出我魏某的手心!”

慕容焉虽看不见,大也能想象得到他的面目,如今看他竟比自己还急,问道:“那女子虽然请我赴约,但我当时并未答应,不是么?”

魏笑笨迟疑了一下,不觉一怔,当时慕容焉确实没有答应,自然不用守什么诺言。魏笑笨却还不甘心,又说请他出去逛令支城,只待慕容焉一同意,自己便牵羊一般领着他去城难循着琴声寻找美人,那是何等风雅之事,想来已令人心醉,但他再一次失望了,慕容焉完全不上当,拒绝出去。

魏笑笨转求为怒,更加认定了是慕容焉嫉妒自己英俊,气鼓鼓地瞪了他一回,立刻有了办法。当下托辞要自己游城,慕容焉却似自语地道:“这是一朵生满花刺的上苑名花,如今令支城的几大王公都盯着她,这时前去不但会害了薛姑娘,而且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按阁下的话说,很可能会被人跺碎了喂狗,你要去我绝不拦你,但我劝你还是先练成天下前三名的武功,或许可以自保……”言毕不再多说。但这番话却把魏笑笨吓了个半死,但又不好意思当面承认,当下硬着头皮上街一游,却绝不是去城南就是了。

慕容焉心中暗笑,这刻紫柯正进来伺候。慕容焉推不过她,便和她聊了一会儿,问了方知此女乃是慕容人,竟是自己同宗中人。那女子得知他也是慕容部人,益加亲厚,放弃了戒心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原来,几年前她随父母居于慕容与段国交界的曲水亭畔,后来曲水亭被段国占居,部中老少俱摄居于段国的淫威之下,苦不堪言。而她的父母也身患重病,奄奄一息。后来,段国一将军受命镇守此地,竟令段国撤军,她的父母才有机会求医痊愈。谁知好景不常,听说那位将军也因此被杀,结果段国铁骑不久又至,将她及部中少女都掠至段国卖为奴卑,后来被右贤王段末杯买回府中,多加调教,直至今日。后来又听人说,如今的曲水亭畔已渺无人迹,她的父母也不知所踪,不是落难也定是已去世了。

一说到此,紫柯顿时泣不成声,美眸中涌出泪珠,如杜鹃泣血,令人不忍一听。慕容焉心中却猛然一震,问道:“紫柯姑娘,你说的那位将军可是段国的折冲将军荆筱么?”

紫柯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双眸迷蒙,娇靥上现出超越平时不知所少的美丽,幽幽点了点头,拭了秀颊上的清泪道:“焉公子也认识他么,他可是我父母的恩人啊。”

慕容焉闻言,心中一酸,眼中涩涩,嘴唇颤了半晌,仰头倾叹了一声,缓了半晌方轻道:“我只听过荆筱老将军的大名,却并不认识他。”

紫柯看他眼中竟有了泪,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敬重,同时益加怜惜这个少年,但却不知如何才能安慰他。两人静了片刻,慕容焉方喟然一叹,转了话题问她可知道汉学,紫柯在王府人经过严格的调教才能在‘青葭园’行走,自然懂些汉书,但却只能略其表,而不能达其意。饶是如此,慕容焉却早已心中大喜,令她在书案上取来一卷,为自己读着听。而自己呢,正好可以解释给她听,让他多开眼界,派遣胸怀。

紫柯自然十分乐意,当下取了一卷自己最感兴趣的《穆天子传》来,其中真有些许不懂而又感兴趣处,当下坐在慕容焉的对面,读与他听。有不懂处便开口问他,慕容焉便详细地为她一一解述。紫柯本无亲人,自幼孤苦无依,但自从遇到了这个国人,又见他亲切,与以前他见到的人都不一样,不久便将他视为自己的亲人一般,半日下来减去原来的拘束,喜容渐浓,有时竟能说笑,象换了个人一般。她笑起来真的很美,但可惜慕容焉看不到罢了。一直到魏笑笨回来时,她已为慕容焉又读了两卷古书,自己也获益匪浅。

魏笑笨一回来,看到紫柯的模样,顿时有些目不转睛了。慕容焉觉着她了定然累了,当下要她收卷歇了,但紫柯知道慕容焉意犹未尽,虽然短短的相处,她以为他的胸怀和见识所折服,知他乃是个爱书之人,妙目霎了一霎还要读。但慕容焉却执意不再读了,她只好感激一笑,转过娇躯告辞回去。

魏笑笨却突然拦住了她,疑道:“紫柯姐姐,你好象一直没看到我一样,你……你怎么变美了,我出去的时候,你好象……好象不是这个样子。”

他哺喃了半晌,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紫柯却有些嗔怒,一整娇靥,娇声说道:“你姓魏,我姓慕容,怎么乱叫人姐姐,我可没你这样一个弟弟,整日游手好闲……”言毕,轻蹙双眉便出了两人的精舍。倒是魏笑笨怔了半晌,方自语地道:“古人常说‘三步之内必有芳草’,看来真的有些道理……”一言未毕,眼睛早瞪得圆圆的。

晚膳后,魏笑笨谈起了今日上街,却遇到了件热闹事。

原来,今日他上街兜了几圈,心里很想去赴薛涵烟佳人之约,但一想到慕容焉的警告,只好替那薛涵烟暗叫侥幸,心道这次先放过你,以后一定让你看到我这个潇洒的少侠。他本来打算到‘龟兹楼’去看段胡旋舞,结果在路上正好碰到琥珀和一帮手下,正要躲开她,谁知那琥珀的眼力贼尖,一眼便看到他,上去将他团团围住。魏笑笨费尽了机巧死皮赖脸之能事,才免去了一场一对多的车轮大战,结果琥珀采纳了他以文比代替武比的建议。琥珀郡主颇感好奇,很想知道他如何比法,魏笑笨本来打算趁机溜走,谁知琥珀满怀热忱地命四个手下将他架着请到了一家酒楼,说要要与他好好斟酌斟酌如何比试,魏笑笨暗暗叫苦不叠。

一进酒楼,他发现陈逝川正和一个少年分别占了一副座头对坐,整个酒楼弥漫着一股一触及发的战意,这少年身穿一件淡兰色镶月白色衣衫,高冠博带,生得非常英俊,但他眼中的透出的杀气一直绕在陈逝川周身,令四周的客人连大气也不敢喘。

陈逝川只是喝酒,结果有几个江湖中人实在看不惯那少年的桀傲不逊,其中有个叫‘雍州流霸’房大川的剑客以请酒为名想一挫他的锐气,谁知他才说了一句“这位朋友……”,那少年按剑的手不见动弹,一道白光一闪而逝,房大川连痛还没感觉到,闭着的嘴中溢出了很多鲜血,过了片刻,他才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肉,原来那少年在房大川闭嘴的一瞬间一剑透过他的双唇将其的舌头割破,而双唇一点不伤,其剑术实在精妙绝伦,将那群剑客吓得抬着房大川灰溜溜地走了,那少年只说了一句:“我不是你的朋友。”后来,他和陈逝川提酒出去,说是要到城外比剑。魏笑笨也趁琥珀郡主不留神跑了回来。

慕容焉听完魏笑笨所说,不禁对这个少年很好奇。两人一直谈到酉、戌之交,紫柯为他们沏了两杯茶也退去休息。

这夜亥牌时分,魏笑笨夜间出恭,看见慕容焉还坐着似睡非睡,象是在想些什么。魏笑笨看他想得出神,便没打扰他,出去溜答了一会儿,便折了回来,谁知刚到廊头,他神意惊遽地猛然沁出一身冷汗,瞠目惊呆了,静静立在廊中连动也不敢动,目光中却透着一股深深的惮惧。

前面……

正是他与慕容焉的房舍,南窗却已经敞开,里面依然跳动着灯光,慕容焉伏在案上,似是已经睡着,朦胧的灯光穿过飘缈的夜岚,正射到此窗对面的屋脊上,而魏笑笨的目光也正惊慑地望着此处。但见其上立着一个银衣人,此人身材窈窕玲珑至极,看来似是个女子,恍恍糊糊之中她脸极匀称,但却有一双令人颤栗的眼睛,这双眼斜向上挑,眼光精烁,如精灵一般,透着魔鬼似的诡异,正是这双眼,精灵精不动地盯着对面的慕容焉不动。直到魏笑笨突然出现,那动也不动的精灵倏然转过脸来,向他嘿然一声尖锐的冷笑,突然消失不见了,而这声若有若无的诡异笑声,将魏笑笨吓得浑身哆索,若非刚才尿完,一定会重新溺到裤裆里一回。

直待那个精灵消失了很久,他才感觉到自己口中还有气息。忙四下警戒地扫了几遍,直到确定那个诡异的精灵不在周围,方如同受惊的老鼠一般,匆匆溜回屋中,却发现慕容焉虽然爬在案上,但并未睡着,反而瞪大了眼睛。魏笑笨正愁没人为自己壮胆儿,见他没睡也没有想事,急急拉住了他将方才所见告诉了他,慕容焉却截断他道:“我早知道了!”

“什么,你刚才是在装睡?”

慕容焉点了点头,魏笑笨却犹有余忌的直拍胸口,但他更惊异于慕容焉超凡的感觉,当下问道:“她……她是什么……”他话犹未竭,突然想到她那个样子,说不定不是人,而是鬼怪什么的,是以‘人’字终未出口。

慕容焉道:“什么人都有可能,但很可能不是我们的朋友,以后我们要小心些,而且……”慕容焉嘱咐道:“这件事绝不能让他人知道。”

当夜,两人都在深深的不安中睡去,第二天一大早,魏笑笨起得出奇的早,他早早便在府中领了一副铁甲,穿在外面宽衫衣内,整个人看起来胖了一圈,但行动起来却怪怪的,而且一见到紫柯,便不停地打听这园中以前是否闹鬼,紫柯一大早被他吵得难忍,说没有他根本不信,反而缠得更厉害,直到她被烦得说有,那魏笑笨方才满意,但这种印证更使他胆气大减,男子气概被一下减去了九分,倒安分了许多……

忽一日晚间,天光将近戌牌时分,紫柯正伴慕容焉夜读,魏笑笨在旁边听得直打磕睡,右贤王段末杯突然领着两个侍卫匆匆前来拜会,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一进门便抓住慕容焉双手,慕容焉和紫柯都吓了一跳,紫柯连忙行礼,慕容焉也正要行礼,段末杯急忙扶住了他。

当下紫柯伺候两人落座,慕容焉问道:“王爷急急到此,定是有事。”

段末杯握着拳,竟然很紧张,半晌方道:“不错,我王兄,也就是国君出事了……”

“段王出事了?!”慕容焉闻言也是一惊,急道:“莫非国君他……”

“那倒没有,”段末杯看他的模样,已知他心中所想,但继而无奈一叹,“我王兄几日来一夜三惊,竟重复作了同样一个恶梦,今日午间在华林园小栖时竟又重现此梦,王兄他心中厌恶,已两日未曾进食,宫中的占梦官都不解其梦,已有两人已被腰斩,他也听说了你的事,叫你这就随我入宫觐见。”

一直打磕睡的魏笑笨闻言,也不禁听出了神儿,竟再没了丝毫睡意,本要打听段王到底作了什么梦,但段末杯却并不稍停,当下执了慕容焉之手便出府前赴王宫,两人上了马车,右贤王方将大王之梦详告于他。

原来,段王疾陆眷梦中,见到一只巨鹰突然展翅冲天,其下有一条大河,汇集百川直冲向南。那只大鹰飞到一处,却见一个巨龟与一头白虎正在拼斗,那只大鹰竟也加入了撕杀。而段王的御夫驾马追射那只大鹰,谁知这时路边突然出现了一个怪物,但见它身长高大,相貌凶恶,穿着紫衣与顶戴红冠。突然跑到车前,撞死了车驾中的三匹马,段王也惊怖坠车,大呼而醒。

慕容焉闻言,想了一会儿,似乎突然悟到了些什么,脸色瞬即大变。段末杯见状也吓了一跳,急急问他究竟,慕容焉只摇了摇头说一会便知。当下两人各怀心事,不在说话,车马辚辚,不一刻竟已到了京邑的段国王宫。沉沉夜色之下,但见宫禁巍峨,楼台错叠,幽夜之中只见到庄严的轮廓,禁宫侍卫有岗哨、巡卫,他们个个身着软甲,手执刀剑斧钺,寒光湛湛,森冷夺目。

段国的武士素以彪悍勇猛著称燕代,而宫中的武士更是精中之精,他们分为虎贲、人门两部,如今段末杯执着他的左手,同步入殿。两人去的方向却不是后宫,而是议事大殿——御前殿。由此可见,段王现在还不敢到后宫就寝,所以才深夜到御前殿避夜。

两人一路向前,拾阶直上宫阙,东西两列虎贲、人门侍卫执钺对立,一直延伸到御前殿首的紫宸门下,两人刚一到此,门首正长身立着一人,但见他中等身材,年纪当在四十几岁,长脸端方,修眉含威,颌下有几缕飘髯,颇为烁朗,说是武士却又不像,因为他身上不带寸铁。此人一见到两人便迎了下来,走到近前突然看到了慕容焉,稍稍一愣,右贤王段末杯早迎上来,道:“王先生,这位便是慕容焉卿!”

慕容焉闻言,不知这位王先生究竟是什么人,连段末杯也对他恭敬三分。当下也向此人抱拳为礼。这位王先生却摆手道:“御夫王良乃是个下人,当不得两位大礼,大王已等两位有时了,两位请随我来。”言毕,他率先前行,引两人进殿。

“王良?莫非他就是当年凌重九前辈所说的‘天狼箭绝’王良?”慕容焉心中骇然一惊,当年凌重九乞郢一战,此人也曾随代国的大公子拓拔六修在场,以他的眼力定然曾记得自己这副奇怪的面貌。如今他虽然长高了,但往昔那种静涵天下,不惧如山的气质却有增无减,尤其是那花白的头发,王良一定会认出自己,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副熟视无睹的模样。

段末杯看他站着发愣,有些不高兴地重又执了他右手,端然入殿。

这刻夜色更深,殿内华灯高悬,流光溢彩亮如白天,熠熠灯光之下,但见前殿内长约十丈,宽九丈,中间铺有龟兹国地毯,中庭彤朱,殿上髹漆雕梁画栋,砌皆铜沓,柱过用黄金涂漆,前面横九阶白玉阶,阶上中间设有一紫丝暖座,非常宽大,背罩黄罗珠蹙,气魄挥宏。与那殿外陈列阙下、涣若天星之罗的霜戟武士,相为呼应,令人一入殿内,顿时被这股王气所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这刻殿内只有十几个人和四男四女八个侍从,其中有左贤王段匹磾,涉复辰,御者王良和几个打扮各异的人,不问可知这些人都是段国的心腹,而中间的紫丝暖座上,半躺半倚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但见他身材魁梧,方面正颐,颊下瘦削,浓眉大眼,身着貂裘,头带王冠。这刻他精神萎靡不振,欲睡而强撑着不让眼睛闭上,旁边四个侍女一边为他团扇,一面为他拭汗。不问可知,此人必是勇霸燕代,手下控弦几十万,一怒而诸侯惧的段国大王——疾陆眷。但这刻他毫无半分燕国霸主的威风,更象一个垂死的病人。

段末杯两人一入大殿,便即拜倒口称“大王”。

段末杯俯伏启奏道:“大王,微臣已将慕容焉带到,伏乞圣裁!”一言及此,殿内众人的目光都不禁落在了慕容焉身上。

疾陆眷看来真的很累,闻言只是托额摆了摆手,早有两个侍者上前将两人扶起。

段末杯推指慕容焉向疾陆眷道:“王兄,此人就是我新收到府下的清客慕容焉。”

慕容焉闻言,躬身抱了抱拳,见过段王。疾陆眷倦懒无力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竟湛然不动,了无恐色,眼光涵淡,竟有些好奇,这一来,倒分散了他一些疲累,当下他扶椅稍稍坐正,端详了他半晌,却始终一句话也未说,若是换了旁人,早被这种气氛吓煞,但慕容焉却静立等段王问话。疾陆眷想了一会儿,将这解释为他的眼睛看不见的缘故。

疾陆眷突然声音平淡而透着沉重的威棱,面色沉寒地道:“这件事右贤王都跟你说了?”

慕容焉点了点头,道了声“是”。

疾陆眷道:“那你可知你若是解得不对或是所言有差,你将会如何?”

慕容焉道:“草民此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疾陆眷突然坐正了身体,依然面色沉寒地微微点了点头,接道:“你与以前的几个不同,你可以说了。”一言及此,便不再说话,双目注视着他,审慎地等着他对自己的生死作出判断。

慕容焉似是完全未将安危放在心上,不疾不徐地侃侃道:“南方有一种鸟,名字叫做‘念’,此鸟凶恶好饮人脑髓,而每逢要杀一人时,常念念不忘反复思念要杀的人,这就是他名字的来历。而被它思念的人,头痛不止,必有大祸……”谁知他还未说完,殿中之人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右贤王段末杯也急急拉他,暗怨他说话不知轻重,在一国之主面前说话,岂能口无遮拦不顾忌讳。

这时,涉复辰脸上顿现担心之色,怒气冲冲地突然截口道:“无知竖子,还不住口。你可知道你在于何人讲话么?”他转脸谓疾陆眷道:“国君,此子信口开河不避王忌,正应该拉出紫宸门下削首示众,以为他日不避王忌者戒。”

慕容焉闻言,却面不改色,只是将脸转向疾陆眷,静听圣裁。

疾陆眷心中本来也很不快,但看这个少年实在有些不同凡响,倒想听他底下要说些什么,遂摆手止住诸人的话锋,沉声道:“接着说。”

慕容焉抱拳接道:“大王梦中遇到的奇物叫作‘委蛇’,乃是鬼的一种。当年齐桓公曾梦到此物,管仲作过解说。他说天下的鬼有很多种,水鬼叫‘罔象’,丘鬼叫作‘宰’,山鬼叫作‘菱’,田野有‘仿惶’,泽中有‘委蛇’……”

众人闻言似乎都听出了神儿,慕容焉毫不停滞,接着续道:“大王梦遇此鬼,预示着大王近日将到有林有泽的地方,而此行将会遇到不测。这次不测的原因并非偶然,而是有人象‘念’鸟一样,日日想置大王于死地。”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这次连疾陆眷也有些惊怒,但奇怪的是他立刻将怒气隐忍下去,并不问是谁想置他于死地,疾陆眷缓了片刻,冷冷地看了慕容焉一眼,沉声道:“那巨龟、硕鹰与白虎指的又是什么?”

慕容焉略一迟疑,欲语未语。疾陆眷却早等不及,催迫地促道:“说。”

慕容焉道:“这三物都是猎中佳物,分别为水、地、天上之物,乃是暗指大王这次出行为的是射猎。”

疾陆眷似是而非地道:“真的就是如此简单么?”

“是的。大王若四近日果要出行,还是不去为上。”

疾陆眷闻言,沉着脸瞑目想了片刻,似是有点相信。

涉复辰也上前一礼,这次他竟然与慕容焉站到了同一线上,道:“这位慕容焉卿的话虽然荒诞,但大王千金贵体,岂能轻易涉险,否则恐有不测。”

两位贤王和几个近臣闻言,也纷纷上前劝说。

疾陆眷却转瞬之间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倏然从椅上站起,几个近臣和侍女都吓了一跳,怕他病中不支,欲加搀扶,疾陆眷猛地挥手喝退几人,方才的颓废之容陡然消失,一场怪病竟似好去了大半,踱到慕容焉身前,两眼厉芒倏然敛去,道:“不错,本王明日一早就要整备威仪去城南郊祭,而后将搭帐射猎三日,此事是早就议定好的……”他转向涉复辰道:“王叔,你方才的话,分明是笑我胆小怕事,当不得险,是么?”

涉复辰闻言神情猛地一震,脸色大变,连道“不敢”,疾陆眷得似是心中突然有底,振衣踱回御座,仰声大笑,道:“本王乃以一国之尊,正要假此良机会传檄四海,告慰天地——我段国铁骑将威震天下,燕代无双。岂能怕他一只怪鸟,一个小人。况且这件事未必果如这慕容焉所言……”一言及此,他缓缓转身,嘴角噙着一丝阴残的笑意,道:“慕容焉,你不是要劝柬本王勿赴此行么,如今为什么哑口无言了?”

慕容焉心头一震,急忙付阙道:“既然大王认定了要去,草民何人,敢多言阻国君大驾之行?”

疾陆眷面色沉寒看了他一眼,转向段末杯道:“右贤王,你这位门客倒是与其他的有些不同,不过今夜就可能命不久矣。”说着拍了拍手,紫宸门下突然涌上来四名执钺的彪悍武士,恭身听命。

慕容焉神情猛然一震,但马上恢复了平静,依然神色不改。疾陆眷看也不看,轻声道:“慕容焉,你可知道我段国最勇猛也最多的两样东西是什么?”

慕容焉心头一震,他虽然不解段主疾陆眷此话何意,但说话间便唤执钺武士上殿待命,疾陆眷显然不怀好意,这一点他早就有所警觉。但疾陆眷喜怒无常,这两样东西他如何能知,当下他摇了摇头,道:“不知。”

疾陆眷笑了笑,道:“你不知道寡人也不会笑你孤陋寡闻,这两样东西即便是我段国人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一样是体硕凶猛的巨虎,另一样则是比这些巨虎还勇猛的段国武士。所以寡人几年前就在王宫之后建了一座虎丘,其间豢养了几十头巨虎……”

慕容焉心中不由暗暗一震,尽量保持面色镇定。

疾陆眷转身扫了他一眼,接着道:“寡人生平最敬勇士,而且凡是被寡人尊敬的人,都会被放入虎丘,以示其勇,以显我敬……”他说到此,故意顿了一顿,但慕容焉闻言却脸色依然,这一点令他很不满意。当下复道:“你虽然双目已盲,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敢出言不避,显然是有所凭持,并不比任何勇士差了半分,我自然会用招待‘勇士’的方法招待你,三日后本王回来时你若是安然无恙,我自会重重赏你。”

言毕,忽然仰天大笑,不由分说,当即喝令四名武士将慕容焉推出了御前殿,投入虎丘。众人闻言,脸上俱无丝毫惊色,显然这类事不只发生过一次,大概都习以为常了。段末杯初得慕容焉,还有几分不舍,疾陆眷看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道:“王叔,你告诉他我为何如此……”

涉复辰闻言,心中一惊,但面色瞬间转入迷茫之色,顾作不解地摇了摇头。

疾陆眷扫了众人一眼,道:“此人既然能从本王的梦中得知本王将要出城行猎,殊不简单。但他是慕容国人,我们段国数年来与慕容之战,屡战屡胜,就是因为让他这样的人在慕容绝迹,这个也不例外。”

段末杯闻言,犹有惋惜地点了点头。

左贤王段匹磾却道:“王兄,你既然有意除掉他,为何不干脆杀了他,却好要答应三日后重重赏他?”

疾陆眷笑道:“左贤王弟,莫非你以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能斗得过近百只猛虎么?而且这几日那群猛虎叫得厉害,显然饿极。若然三日后他真的安然无恙,那必是天意留他性命,我赏他又有何妨?”

众人闻言,无不点头附和。至于那恶梦一事,疾陆眷听过慕容焉一言之后,似乎完全放下心来。除非是天要亡他,否则,这人间之事,一百件有九十九件难不倒他。而且行刺一国之主岂是易事?他手下的虎贲、人门两部武士个个武功不凡,即便是名震天下的十三柄剑同来,也未必能近的了身,更遑论其他。

疾陆眷大笑着退回了内宫,只剩下几个进臣立在殿中,半晌方各自缓缓退去……

夜,被淹没在沉沉的黑潭之中,迷失了……

慕容焉却迷失在了一座大圆中——这就是虎丘。

按疾陆眷所言,这里本该是虎啸惊心,令人不寒而栗才对,但自他被关入此中,却没听到一声虎啸。倒是那股中人欲呕的血醒,随着夜岚飘散在空中,令人一闻,便头晕眼花。这座虎丘大得很,虽名为丘,其实应该算是一个苑围,东南两面挨着王宫震、坎两位,其余两面乃是一片不高不低的山丘,就势围成一圆,其中少有树木,大多是假山,怪石之类,嵯峨嶙峋,一看便是虎居之所。

慕容焉摸索着沿一假山行了几步,西面突然传来一阵撕咬的虎啸之声,那声音忽而咆哮如雷,忽而一片杂沓不休,其间隐约飘来一股刺鼻的腥味,显然那边有群猛虎在分食什么东西,这些老虎可能是饿极了,是故相互抢夺,撕咬纠缠在一起,声音极为吓人。

慕容焉听得怵目惊心,似乎那群饿虎立刻就会奔到这边。他虽然不惧生死,但若是果真遭了虎吻而被这群畜牲分食甘味,那也是件极其恐怖的事。一念未歇,他有些慌了手脚,一不留神被块顽石拌了一跤,这一跤发出的声响在他听来,无异于旱天惊雷、晴天霹雳,还没惊到那群老虎,他自己首先骇在当地,不敢再稍微挪动一下,甚至连呼吸也吃力地抑住,但意料中的事还是发生了。

突然间……

西南面倏然掠来一阵腥风,地上的几段数枝乱草“呼!”地一声被掀出老远,那堆大石后幽灵般地闪出三条黑影,夜色之中,但见它们两大一小,身体巨硕,大的恐怕不下千斤之重,那头小的更是铁齿钢牙,尚有血痕,裂嘴呲呲直叫,三对令人怵目惊心的眼睛如凶恶的幽灵一般,静静地闪烁着蠢蠢欲动的黄光瞪着他,空气顿时凝结下来,正因为如此,四周更透着一股要打破沉寂的气氛,眼看就要发生石破天惊的一击。

但是,慕容焉突然感到那骇人的危机消失了,他本有些不信,但眼前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这个突然冒出的声音比那三头老虎更骇了他一跳,因为任谁也不会相信这里会有人,而且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站在自己眼前。

但闻那个声音道:“又是你!”

那三头老虎不见了,他面前却多了一个身材魁梧之人,慕容焉不知此人用什么方法吓走了那些巨虎,但这人的声音却很熟悉,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人既然说‘又是你’三个字,显然与自己认识,当下他在自己所有认识的人中回想,突然,他想到了。

“你是陈逝川前辈?!”他有些惊异地道。

那人正是陈逝川,慕容焉曾遇到他两次,昨日魏笑笨还说他与一个少年后生比剑,不知今日为何却到了这里。陈逝川也很讶异,他仔细打量了这个少年半晌,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每到危险的地方,总能遇到他。

慕容焉似乎猜到了他的疑问,叹了一声道:“时也,命也。我落到今日下场,都是为势所逼。不知陈前辈又为何在这里出现,这里可是段国京邑的禁苑啊?”

“好一个为势所逼,这话深契老夫下怀……”陈逝川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突然一阵快意的大笑,亲援其手,拉着他便走,边走边道:“你我不到半年竟连遇三此,想来必是有缘。你且随我来,到个干净处再聊他娘的一晚。”

慕容焉对陈逝川此人本无好感,第一次遇到他时就碰到他杀了很多人,但第二次是便有了些改观,如今这次竟莫名地被他的豪爽所感染,当下随着他转了几座假山,到了一处稍高点的一堆大石下,陈逝川突然提了他的腰带,提身一纵,稳稳落到这堆大石顶上,抬头一看,他们着脚不远处竟有个石洞,不大不小,却足能容的下七、八个人,正在这堆大石顶上。这个洞似乎没被老虎睡过,颇为干净,更主要的是少了那股腥膻之气。在此处立足四望,夜色之中圆内不时有黑影徜徨其间,偶尔会有几声连绵的虎啸和一阵撕咬声,令人惊心。

两人进了石洞,慕容焉发现里面非常干燥,地面上还铺了层干草,不问可知必是陈逝川所为。两人就地一坐,陈逝川便即从中摸出一个水袋和一包干鹿肉来,慕容焉本也饿了,便不客气地与他边吃边聊。他看陈逝川虽然好杀,但性格豪爽。

慕容焉攘臂道:“陈前辈,你怎么会在此地栖身呢?”

陈逝川闻言,顿时没有了胃口,将手中肉干往地上一扔,眉头深锁,声如宏钟,目似急电,便道:“说起来都是那个诸霖,此人心机很深,没想到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竟然中了他的算计……”一言甫歇,陈逝川突然间一巴掌拍在身旁的大石,但闻砰的一声,那大石一角竟被他一掌拍碎,石屑簌簌泻坠地上,声势骇人听闻。

慕容焉不禁一怔,诸霖他是知道的,他是崔海流霞渚的主人崔毖的大弟子,当日他与一个白衣少女遇到了他们,当下他大感讶异地问道:“就是昨日约前辈比剑的那个少年么?”

陈逝川点了点头,继而奇怪地道:“你也知道这件事?”

慕容焉颔首道:“怎么,此人在约定地点埋伏了人暗算前辈了么?”

“你说得一点没错,本来他约我时,我看他一脸正气,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没想道他竟然与他的叔父一样,狡黠阴狠,诡计多端……”陈逝川看慕容焉听得入神,忽然涌起了一股奇怪的信任,神态磊落地饮口酒,缓缓地道:“那少年名叫诸霖,一年多以前我在晋国遇到了他的叔父,也就是中原霸风坞坞主诸泰枫,他以侠义为名,许多江湖上的行客路经此地,前来投住,都从此在人间消失,他杀了很多人,用水银将他们的尸骨煮得一点不剩,结果被我发现,我一气之下,将坞中能提剑的尽数杀死,并留下了名号。半年后,我在中山郡与这少年相遇,比了一次,那时他的剑术小成,但却赢不了我,之前我看他施舍过一个乞丐,尚有几分良心,所以我就放了他。但这次,他的剑术实在进境不小,昨日比剑已能接下我几十招,但后来他用埋伏的暗箭伤了我,我才在这里养伤,这点恐怕任谁也想不到……”

陈逝川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慕容焉恭恭敬敬地聆听完,却早已义愤填膺。继而又转过头来,问道:“前辈,你的伤势……”

“区区小伤,已无大碍……”陈逝川说着一笑,又道:“但我在这里养伤,却苦了那些畜牲,今日我将这里的几十只老虎挨个打了一遍,如今那群畜牲一看到我掉头就逃。到是小友你,你怎么会得罪了段疾陆眷那个老贼的?”

慕容焉闻言,沉吟片刻,然后自嘲地摇着头,便将今夜之事告诉了他,那陈逝川听得入神,待他说完,方饮了口酒,突然接口道:“小兄弟,你虽然是初来段国京邑,但看来有人还不愿你这么早就死去,暗中帮助你在这虎丘中离门远处投了几十只羊。这样做分明是想缓上一缓,你可知道此人是谁?”

慕容焉心头一震,不禁一怔,奇怪地道:“我早此地并不认识什么人,会是谁有意救我呢……”他想了良久,但实在想不出个头绪来,最后只好作罢,这刻那陈逝川问道:“小兄弟,你说的可是真的,莫非段王这次果真会遇刺么”

慕容焉道:“我只是依梦而言,但是否真的会发生,我也不能肯定。但他这个恶梦却远非我所说的那么简单。”

陈逝川轻哦了一声,好奇之心又被勾起,问道:“那你为何不如实告诉那个暴君?”

慕容焉饮了口酒,却突然被呛了一口,咳了半晌。陈逝川接过酒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酒乃是段国最烈的酒了,你怕是把它当凉水喝了。”

慕容焉也迳自一笑,却并不叉话,接着道:“我若是如实对他说了,恐怕当场就会被五马分尸,所以只给他说了一半。”

陈逝川瞪大了眼睛,道:“那这个梦到底何解啊?”

慕容焉却完全没有防备藏私之念,闻言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面色微变地道:“其实这个梦还有个更令人惊骇的预示。他梦中的大鹰、巨龟与白虎亦非表面那么简单。”

陈逝川道:“愿闻其详。”

慕容焉道:“白虎乃是天垣西方七宿,西方属金,而天下皆知大晋国乃是以金德王天下,所以那只白虎应该指的是江南晋国。龟预示北方玄武,五行属水。古语说‘赵出天水’,当今天下只有汉国拥有昔日赵国之地,此龟当指汉国匈奴人的刘氏天下。龟虎相搏,不正是当今天下汉、晋两国中原之战么?”

陈逝川闻言,连到有理。他看慕容焉突然停住,问道:“那只大鹰又指的是什么呢?”

慕容焉道:“这也是此梦的重点。段王梦中此鹰起于一河,而且那条大河又集百川直冲向南,陈前辈你可知道燕、代可有这么一条大江?”

陈逝川似乎被慕容焉的一番话提起兴致,当下瞑思片刻,突然失口道:“大辽水……”

慕容焉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凝重地开口道:“不错,正是此江。此梦预示着燕代三国最终会归于一统,建成大燕帝国,进而西出云水,南进中原,与晋、汉两国三分天下,鹰扬四海。而统一燕代的,就是坐拥辽水的国家。”

陈逝川闻言,早听得目瞪口呆,但过了片刻,他突然哈哈大笑,很久方喘着气道:“小兄弟,你分析得固然不错,但如今占据辽河的乃是慕容,而慕容在燕国三国慕容、宇文、段国之中实力最弱,每年都靠向段国、宇文和高句丽国进贡才能自保,这三个国家都有雄兵数十万,铁骑控弦无数,区区一个慕容如何能统一的了这三个国家,除非有惊天动地的圣人出现,或有可能。”

慕容焉闻言也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心中所疑,如此解释看来又似不通。

陈逝川见他想得入神,遂道:“小兄弟,老夫知道你是慕容国人,自然是希望将来慕容部统一燕国,但这次恐怕你绝对会失望了。”

慕容焉闻言,颓然叹了一声,道:“前辈此言差矣,我虽是一介布衣,残废之身,但无论三国被那一国所灭,都非我之所愿,岂不知三国本是同族,手足相残,有伤天和,到时不知将会荼毒多少生灵啊。”

陈逝川闻言心头一震,大感讶异,继而脸上掠过诧异之色,他实在想不到这番话竟出自一个少年之口。想起当日第一次遇见他时,便觉此子姜桂其心,冰铁其骨,相貌虽弱,但眉眼之间隐隐有天日之表,若是祛除大病,必然是块绝世美玉,光遐天下,莫非我方才随口所说‘圣人出现’将会应验带此子身上?

一念及此,心中不禁一愕,倏然升起了一股暗暗的垂注,口上却道:“小兄弟固然是佛口善心,但三国如此耗下去将会杀戮更多的生命,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慕容、宇文、段国既然早晚都要一统,早晚又有什么分别呢?”

慕容焉叹了口气,一面摇头一面略一沉吟地道:“如今的燕地三国实力相当,若想统一燕国,非强力不可为之。但至强至钢,必然易折,当年秦国一统天下、六合诸侯,正是因为手段太过钢强,三世而亡,结果天下更加混乱。今日的燕国正与当年一般无二,统一三国必缓和图之,否则,必将踏上当日赢秦的覆辙。到时燕代必然陷入无修的杀戮之中,若是此时汉国的匈奴铁骑趁机施袭,我鲜卑恐怕有灭族的危险。”

陈逝川听过他一席话,先自目瞪口呆了半晌,继而惊惶莫名地心中不由暗暗一震,惊叹不已。这番话对三国的局势洞若观火,就算是三国的国君也未必有他这般远见卓识、雄才伟略。他愕然惊了半晌,心中益加认定此子他日必是一方雄主。但他更为感动的是,他竟然对自己这个陌生人说这番话,心中突然莫名一热,悄悄卧到草上,过了片刻又故意打了几声鼾,以示听的不耐先自睡着。因为他不忽然觉得自己反而不及这个少年,所以不敢多听三国将来的命运,因为这些只要这个少年的才德承受得起,担当得起。

慕容焉看他突然一言不发,疑道:“前辈你莫不是嫌晚辈说得无趣,竟睡着了吗?”言毕,见他并不回答,听了一会儿,陈逝川竟然已然睡去。他只得长叹一声,喝了口酒方才作罢。

※※※

翌日,天正巳牌三刻——

令支城内铁骑四出,段国最勇猛的三千旋刀神骑,穿着深红色绣月甲,身跨彩锦鞍鞯的骠马,跨箭乘马,执刀开道,缨绋前导,果然是旗旄鲜明,红缨锦辔,铁骑争驰,铎声震地如雷,端得是军容雄壮,人马精锐。

段王疾陆眷乘香木法座、曲盖车辇,御者王良负弓挥缰,驾车施然出城。此人名为段王的御夫,实为段王的贴身护卫,令支城几乎人人皆知此人时时陪王伴驾,出则参乘,入御左右,从不离开半分。但至于他的箭术究竟有多高,就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了,只听说此人一生有三箭,从不示人。

除王良外,涉复辰、右贤王段末杯、左贤王段匹磾及一众部下,随于车辇之后,浩浩荡荡出了‘凤阳’南门直趋南郊,这刻城南猎苑中早设有祭台,段王一到便沐浴更衣,换上了平天冠、青衮龙服,作乐跪拜,即祭告天地,高诵檄文。待一切事毕,传出王令,大赦天下,但却有一个人除外,此人正是那个最厉害的叛贼古傲。

待一切事毕,疾陆眷命人去取过流砂弓要去行猎。涉复辰见状,连忙上前劝阻,疾陆眷早不高兴,一言不发,迳自负弓上马,与王良率了三十名高手一同随行,南出狩猎。涉复辰见他只带了几十个人,便命紫宸将军摔了七百名旋刀神骑跟着他们,谁知段王疾陆眷见了,顿时大怒,怪罪他们将猎物惊走,强令涉复辰率领旋刀神骑驻扎原地,非有王命不得擅动,这才和王良与两为公子策骑而去。

疾陆眷率着诸人转过南边胡杨林外一坳,前面是一片疏林草地,正适合飞马弯弓。疾陆眷倏然羁勒马缰,旋停坐骑,挥鞭前指,大笑着谓诸人道:“前面鸟飞兽藏,正好比我燕代三国,你我君臣正当大展身手,各施所长,不得相让,能猎得一鹰者,赏五金。猎一雕者,赏十金。猎猪猿虎狼者,赏二十金!”一言及此,段王复转语气,望了王良一眼,道:“但王先生除外,因为他的箭从不射飞禽走兽,只射天狼!”

王良与两位贤王和那些高手剑客闻言,纷纷大笑,一群武士早轰然叫好。疾陆眷大笑一声,纵马当先驰去,众人纷纷法随,跃马四出,个个挽弓。疾陆眷却首开先彩,在众人喝彩声中,但见白光一闪而逝与西林之缘,接着众人耳中但闻一声鸟叫,一大鸟应声而坠。

众人见状,纷纷扬弓喝彩,御者王良也挽马笑道:“主上,你的箭术是愈来愈高深莫测了,真是一日之别境进千里啊!”

这会儿,早有个骑士策马取了那大鸟过来,众人一看,却是一只北枭,难怪它叫得如此难听。但枭常夜间出没,想不到今日段王开弓第一箭便猎到此鸟。疾陆眷看了那大枭一眼,笑着谓王良与两位贤王道:“昨日那虎口小儿说寡人今日将有不测,你们倒说说,段国有何人能阻本王挽弓一射?”话一甫毕,他哈哈大笑,这刻正见一花脊狈在东林一闪而没,大笑一声迳自提马追去。

众人见状,无不豪情顿起,纷纷提马弯弓。王良负弓一笑,纵马追去。一行人追了半晌,那只花脊狈突然钻进一片矮林一闪而逝。段王疾陆眷夹马赶到时,那野兽竟不知所踪。左贤王段匹磾怕他王兄失望,忙命几人入灌林寻找,右贤王段末杯心中暗笑,表面却故作不以为然地道:“左王兄,区区一只花脊狈,你何必如此在意,这林中豺狼鹿糜多的是,小弟不愁为大王猎不到一只更好的来。”

疾陆眷看了右贤王段末杯一眼,忽然凭缰立马,娓娓地道:“末杯贤弟,你此言差矣,为兄只问你,那只花脊狈是否是我们欲先要猎之物?”

段末杯心中何尝不知,但面上却故作不解地点了点头,已听疾陆眷道:“我既然弯弓猎狈之心已定,自当立意为之,若你们今日箭下走失此狈,他日铁骑强弓之下难免会走失一国,如此大事又岂能儿戏视之。”

段末杯闻言似乎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来疾陆眷有意以此向他们说三国之计,纵论帝王之术,段末杯与段匹磾既是王公,也是臣下,自然恭称受教。

王良抱拳道:“主上口出此言,莫非已有了一统燕、代之凌云大志?”

疾陆眷笑而不答,挥鞭东指,谓众人道:“你们可知道本王所指之处乃是何地?”

王良道:“大王所指之地乃是慕容,慕容之外乃是扶余国与高句丽国。”

疾陆眷点了点头,又转向段末杯道:“贤弟,我国其余几面又是何地?”

段末杯道:“我之北有宇文和代国,西有汉国,南有晋国。”

疾陆眷颔首道:“不错,我段国处身于五国之中,最为险危。这几年本王励精图治,又有两位手足兄弟鼎力相助,东击慕容,北战代国,西挫汉国,南战晋国叛臣王浚,才有了今日精骑控弦二十万,城邑几十座,得来殊为不易。”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疾陆眷已缓缓转眼看向两位贤王,等待他们开口各舒己见。

右贤王段末杯心中所想为何暂且不说,面上却首先傲岸地道:“大王所言甚是。如今我段国兵强马壮,雄霸燕代,天下皆知我段国铁骑更胜名闻天下的匈奴骑兵,段国又有我与匹磾兄长誓愿追随,甘为驱策,大王麾下文如子建之才,武似关张之猛者,何止车载斗量。那五国虽强,但要想取我段国一寸沃土,也势比登天。”

疾陆眷看他说得雄心勃勃,不动声色地问道:“贤弟,你的性格就是太过促狭,不能放眼万里,所以不及匹磾中正缜密,要是五国一起来攻袭我段国呢?”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段末杯面上一愣,几人齐道:“这……这有可能么?”

疾陆眷闻言,脸色微变,道:“我今日之所以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而避开世叔与一干众人,你们可知为何?”

两位贤王一怔,疾陆眷挥手让王良告诉他们,王良恭身向两位王爷攘臂,恭敬地道:“大王此行,意在与两位王爷纵论治国平天下之策,如今段国有一半兵力在两位王爷手中,而最近京师的三千旋刀神骑的节钺兵符突然于王宫被盗,所以大王才如此担心,今日之行,可谓用心良苦。”

王良说到“节钺兵符突然于王宫被盗”之时,旁边的段王双眼紧紧盯着两位贤王,注意他们的每一个细微的神色,深深悄然地窥看两人的心。段王的举动段匹磾自然不知道,段末杯却清楚得很,但他的表情却和段匹磾一样震惊,这件事虽然他早就知道,但事实上节钺兵符在谁手上他并不清楚。

段匹磾闻言,心中倏然一震,与段末杯连忙下马跪地。

疾陆眷令王良扶起他们,也自甩镫下马,这刻早有武士搬了块平石让疾陆眷坐下,其余的侍卫立刻环立四处,背对疾陆眷四下放哨。王良立在疾陆眷身后稍刻不离,疾陆眷方招两位王爷,道:“如今寡人虽然坐拥段国,迭荡中原暂且不说,眼下京师最精锐的铁骑兵符突然被盗,外有三处不大不小叛乱,时时扰心,当此时局艰难之秋,我们三兄弟更应携手同心,否则段国必乱啊!况且天下之事没有任何是绝对的、不可能的,就连我出口的这句话也一样。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为君者当在战端未启之前就将其一举扑灭,而不是考虑它有无可能发生。”

段末杯当然知道这件事,但因为疾陆眷之前未将此事公开,他的耳目即使已呈报此事,在这个堂兄国君面前,他依然和左贤王段匹磾一样,表现出震惊已极的样子。只不过他们的差别是段匹磾是真的担忧,而他却胸有成竹,私下自有计较,行为上依然如履薄冰。所以,两位贤王闻言,一起行礼,左贤王段匹磾脸色泛灰,惊惶莫名地道:“王兄,此事至关重要,你为何不早言明,小弟纵是万死也要与大哥共存亡啊,但……但这节钺兵符又是何人偷的呢?”

段末杯也伏拜地道:“王兄,匹磾贤兄说得对啊,这三千王师不啻十万精锐,他们个个刀马纯熟,都能拉得开一百二十斤的大弓,能挽九石的重弩,不啻十万大军,若是兵符落到别人手里,实在危殆已极。只要大哥一声令下,小弟立刻将那人五马分尸,此人是谁?”

疾陆眷闻言,沉吟良久,凝重地开口道:“昨日在御前殿上,我之所以没有问慕容焉是谁想置我于死地,并非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怕慕容焉会说出一个当时在大殿上的人,让他提前发难,所以我才顾作不信,牺牲了那个慕容焉,况且,此人不死,他日终为诸侯上客……”

疾陆眷虽然没有明说那人是谁,但能让段王顾忌的,在段国恐怕也只有一个人了。

段末杯闻言面色大变,神情猛然一震地道:“是他……”

左贤王段匹磾也骇然一震,道:“王兄,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率,无论如何,他总还是我们的叔父,若无真实证据,不好遽然论断……”

段王疾陆眷冷哼一声,道:“最近本王密探来报,说西面濡河附近有兵马掉动,大有挥军东进之势,而两位王弟的兵力进在京机附近,不是他还能是谁。今日我将你们约出,正是要你们的兵力一面震住京西要塞,一面入京勤王,掌握京机,这样他在京师即使有三千旋刀铁骑,谅他也不敢乱来,京师一定,那三千旋刀神骑可缓缓图之。本王有意将御前论剑之事提前,一是用作缓兵之计,二来可以选出勇士,靖灭三叛……”

段末杯与段匹磾闻言,伏身应命,但段王话说到这份上,岂是简简单单的应命所能敷衍的,两人都知道段王此话的言外之意,当即同时从怀中取出了各自的兵符,跪地躬身奉上,道:“大王,如今段国危殆,就请王兄暂时收回兵符,权宜处理,大王一旦有命,我等誓死追随王兄左右,诛逆除叛!”

疾陆眷闻言大悦,故作谦让一回,将段末杯兵符收下,马上又将段匹磾的还给了他,道:“贤弟,你们两非我都是我的手足,向来忠心可鉴日月,我断无怀疑之理,其他人去调动人马我还真是不能相信,调军入京之事就劳动你多走一趟了,寡人现封你为司隶校尉,总揽京师军政,即可起程,调兵入京行权!”

段匹磾闻言,二话没说,跪地数拜扣谢大恩,一面重又接过那兵符,当下说走便走,立刻挑了几个段王的亲信一同上路,南下而去。左贤王段匹磾刚走不久,段王望了段末杯一眼,道:“贤弟,你虽然不是我的同胞兄弟,但我们向来情同手足,我这个外兄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左贤王一走,京中只剩下本王,难免势单力薄,所以要留下你助本王一臂之力,暂时就由为兄派人阻住欲图西进大军,待京师一定,立刻归还与你!”

段末杯闻言,心中冷笑,到低还是打仗亲兄弟,自己毕竟只是堂兄。但此事他早有防备,真正的实力早已用各种手段调到段国各地,或震守边关要塞,或挥军平乱,就算段王有兵符在手,难道还能连边关的人也调回京城么,疾陆眷还没那么糊涂。而经过段末杯长久的运筹,这些实力已成了他的心腹,可以说兵符对他所辖铁骑来说,只是一块破铜烂铁。但他还不清楚涉复辰的实力究竟有多强,所以一直蓄积力量,以待时机,厚击薄发。

但眼下他依然连道不敢,这时段王立刻命手下心腹执符据守京西,威慑欲进之兵。待吩咐已毕,那几人上马策骑而去,疾陆眷方急忙将段末杯搀起,叹了口气,道:“其实,本王也不希望他起兵,否则难免叔侄相残,有违天道。只要他能按兵不动,我可以暂时饶他一命,毕竟,当年是他扶我登上王位的,只是让两位王弟委屈了。”

段末杯闻言,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回,疾陆眷仰天一叹,似乎哺喃自语地道:“如今段国虽强,却也弊病多不胜数。对于外敌,汉国匈奴人向来背信弃义,与之结盟无疑于与虎谋皮,但又不可断然违逆,可用阴奉阳违之计。而真正的治国之道,在于开疆阔土,扫平背后之忧,如今匈奴汉国被晋国牵制于中原,刘氏虽有北顾之心,但有心无力,分身乏术,以本王估计,汉国议和使臣不日将到辽西,而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唯一的一次机会,一旦失去将永不再有。”

右贤王段末杯道:“大王所指的‘扫平背后之忧’指的可是要趁汉国无力之机灭掉慕容、宇文两国?”

疾陆眷却没有正面回答,只哺喃自语道:“慕容处辽水之滨,疆土肥沃,若能居而有之,进可图霸中原,退可进驻高句丽国、百济国一岛之地,乃是统一燕地的门户……”疾陆眷一言及此,忽而转入了沉思,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段末杯一直恭恭敬敬地聆听着,本不想打扰,谁知突然间……

灌木矮林中传来了几声凄厉的惨叫声,听声音象是几个守远的虎贲武士,众人闻声纷纷惊起,疾陆眷也倏然转醒。四近的几十名武士非常警戒,一听有变,顿时有十个武士退回来将疾陆眷、右贤王围在中间,其余众人借势藏形,其中两个早趁机抛出了调集旋刀神骑信号,这些武士临机丝毫不乱,显然是久经大敌。

王良飞身跃上一匹马的背上,点足而立,寻声西看,但见西面灌木林内的几个武士早已不见了踪迹,可能已遭了不测。灌木丛中隐隐似有枝叶触动,王良取弓搭箭,舒手一箭,但见白虹一贯之下,那矮丛中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应声滚出一个黑衣蒙面之人,这时那人喉上现出一洞,鲜血迸流,显见王良不但一箭射破喉,而且是穿喉而过,箭不留形,他仅凭那人口中发出的声息,就能在看不到人的情况下一箭穿喉,其力量之巨,箭法之准,实在骇人听闻。

这人一死,那灌木丛中顿时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动响,过了片刻,听一个人低声道:“大哥,这一箭怕是那王良所发,我门要不要……”

那人话还没说完,一个声音突然打断道:“笨蛋,老子当然知道他是王良,我们等一会一起跳出去,老子就不信他一箭能射死我们所有的人!”一言及此,灌木下有静了下来。

王良暗叫笨贼,两人说话时,他早已推测出对方的位置,甚至姿势,正待再次取箭,突然耳际风涌,眼角正扫见一点银光一闪而至,但见他目不稍动,突然擎出右手舒臂凌空一攫,正抓住一支雕翎箭。王良迅速向南看去,原来东南面林后也突然涌出了一群人,但见他们俱是头戴面罩,身着绿衣,看起来与四周的草色极为相似,是故方才他们才隐蔽得非常好,连王良也未发现他们。这些人个个手执长剑,如旋风般掠过来,见人就杀,四处抛弓。

疾陆眷见状大惊,王良纵下马背高呼“保驾”,一面舒臂三箭,但见箭箭射杀三、四个人方才阻停了箭势,疾陆眷的帖身侍卫纷纷拔刀迎上,双方顿时混战一处。那边灌木下之人听到声音,俱是一怔。其中一人道:“怎么会事,我们还没开打,莫非他们自己打起来了不成?”

那大哥骂道:“蠢才,那一定是他们想引我们出去,这会儿说不定有几十支强弓硬弩正对着我们呢,一露头准成刺猬,我才不会上当呢!”一言甫毕,复又传令手下等等再说。谁知他们等了片晌,那边越打越凶,其中一个建议出去,那大哥又骂了他们一回蠢才,方大吼一声,一起从林中跳了出来一看,都被吓了一跳。原来这刻南边已死了不少人,那群绿衣人和段王的虎贲武士打得很厉害。

王良与两位公子正要上马北去,那群黑衣蒙面之人,忽然涌出,立刻杀了五、六个侍卫阻断了疾陆眷北归之途,众人顿时陷入了重围之中。疾陆眷见逃无可逃,心中骇然一惊,脑海中倏然想起了慕容焉这个少年,他惊的不是眼前的刺客,而是慕容焉其人。因为眼前这些人他还未放在眼里。

这时,三方在林地展开了一片惨烈的杀戮,疾陆眷大喝一声,转向众人道:“末杯贤弟,王先生,你们看他们有多少人?”

段末杯护在段王身旁,纵目四览,倒抽一口冷气,道:“怕有两百多人。”

疾陆眷道:“在寡人眼中,他们是两个人,而在王良眼中,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王良沉静若水,闻言道:“还是主上知我,右贤王,主上不是说猎到鸟兽有赏么,我们且拔剑挽弓一试,看谁获赏最多。”仅是一句话的功夫,他连射四箭,箭箭穿喉。众人见状无不精神大震,段末杯也雄心大起,拍马扬弓道:“本王正有此意,今日不灭此贼,他日有何面目助大王统一燕地三国,重整辽东——”一言及此,张弓搭箭,箭无虚发。

那两群刺客人数远远超过段王的侍卫,这些虎锛武士虽勇,但不过盏茗之功便死去了一半,被围到了中间,成了困兽之局。段王求救的信号已经发出,却久久未有旋刀神骑前来接应,或许是他们走出太远,那八百旋刀神骑收不到信号,也可能是疾陆眷有令,旋刀神骑非他本人不得调动,如今想起来,疾陆眷暗怪自己太过大意了——这回就算死在此地,也怨不得旁人,但心里却早怀疑起涉辰来,先前他屡屡进言,欲铁骑和段王同行,明知段王不许,分明是以退为进,陷段王于危殆之地,那么到时自己不出兵也无罪责!

当然,这都是疾陆眷的想法,实无证据。如今王良与右贤王箭已用光,只好拔剑御敌。那绿衣一方与黑衣一方初时各自为战,但打久了,竟有了默契。疾陆眷的虎贲武士只剩下了近二十个人,但刺客至少还有六十多人。若是一直打下去,必是两败俱伤之局。

正在此刻,林东突然间传来一阵抑扬潜转的啸声,震动林壑,响遏溪云,渐渐行近,不一刻那啸声一歇,众人眼中倏然一闪,一道人影如令人捉摸不定的鬼魅一般,不知从何处突然穿入那群绿衣刺客之中,挥剑如虹。那群刺客冷不妨此人从背后倏然杀出,加之剑术身法无不精妙绝伦,一入人群,挡者无不披靡,纷纷中剑倒地。

段王一行虽觉讶疑,但此人西安市是友非敌,段末杯大喝一声,率着七名武士趁机挥剑杀回,那群绿衣刺客顿时大乱,愈乱而愈为那人所乘,不到盏茗之功,竟被他杀去了一半,此人剑法之快,出手之准之狠,实在令人瞠目结舌。疾陆眷见状,突然一阵快意大笑,杀得兴起,追之不舍,竟然勇武异常,弄得贴身武士紧紧跟随。北面的那群黑衣人见状,顿时乱了阵脚,在王良的威摄下,苍惶退去,他们且战且退,被那群武士追杀得抛下了一路的尸体,消失在西林之中。

王良迅速返回了段王身侧,本要段末杯留一活口,谁知他话未出口,仅余的几个绿衣刺客突然被那个陌生人挥剑杀尽。王良淡扫了那人一眼,但见他年纪应该有四十多岁,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双目静若处子动若惊鸿,身穿蓑衣,头戴鸦荷,这刻已还剑背上,看起来象一农夫多过一个剑客,但他的剑术却令众人都不敢轻视。这刻,场中已抛下了百余具尸体,那群绿衣剑客一个也没留下来,段王也只剩下十来个武士。段末杯收了长剑向那人抱拳为礼,道:“在下乃是段国右贤王,刚才多谢阁下援手之恩,请先生随我见过我兄长段王陛下。”

那人闻言,摆了摆手,道:“原来段王大驾在此,右贤王不必客气,就算没有草民出手,大王的手下一定也会杀了他们。我这个外人只是看不过他们以强欺弱,小的就此别过了。”一言已毕,那人便待离去。

段末杯看他知道段王在此,依然淡然无求,要飘然远去,忙上前抱拳行礼拦住了此人。疾陆眷也在王良的伴随下,行了过来,右贤王忙恭退一旁。

疾陆眷望了此人一眼,徐徐地道:“先生,本王乃是段国之主,方才见先生出手,颇为高强,还未请教尊姓大名,不知可肯见告?”

段国人素来仰慕勇士,果然不假,这些话出自一个国君之口,实不一般,因为言语间分明是请教之意。那人见几人俱来阻拦,淡淡叹了一声,方回头抱拳道:“山野草民雕风,冒昧之至,见过段王陛下。”

疾陆眷捋髯上下打量一回,摆手道:“原来是雕风先生,先生不用多礼,本王还要重谢先生呢,何以先生一见本王就走呢?”

雕风道:“我雕风乃一介化外庶民,拔剑只为心中所想,意气所至,从不计较何人该杀,何人该救,大王如此说话,太折煞小人了。”

疾陆眷闻言,连连称奇。此人言行非俗,确是一位奇人。这刻正有几个武士从西林出来,回来复命。

疾陆眷道:“为何没有抓到活口?”

那几个武士闻言,纷纷惊恐地跪下请罪,雕风淡扫诸人一眼,道:“方才我听那群黑衣人说话,颇似我段国渚阳一带的方言,只不知他们为何敢行刺段王?”

段末杯冷冷哼了一声,道:“渚阳,那不是古傲那叛贼的巢穴所近么,可恶,我段国平贼之箭未张,他古傲竟敢先行到辽西挑衅!”

雕风看几人面色阴沉,便即告辞。正在此时,东林后突然转出一个少年,但见他英伟不凡,但衣衫朴拙,一身淡蓝,衬得此人光华内隐,他手中亦挟着柄长剑,他远远一见到雕风,大喝赶了过来。众人皆是一怔,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那雕风一见到这少年,心中顿时一慌,趁着众人莫名其妙发怔的空隙,右臂下蓑衣之内突然攫出了一柄短剑,闪电般地扑向疾陆眷,直取咽喉。

疾陆眷防不胜防,眼看此人短剑加身,骇然大惊之下竟连躲避也忘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尺来长的青锋裂风穿喉,那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机,王良手中虹光一闪,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束兵器抨击的火花伴随着一声惊鸣。雕风一看,自己的短剑离疾陆眷的喉结只有三寸,但在这三寸之内,却有一柄剑正挡住了他,雕风的剑尖正抵在王良的剑脊上。

这时那少年已行到近前,当他看到王良挥剑时,便静立到一旁观看。

雕风石破天惊的一击被王良一阻,顿时骇然失色。但见王良长剑一挥,斜抖而上,一剑将雕风逼开,当下两人斗到一处,四下的虎贲武士团团将两人围在中间,看来雕风要想逃出生天很难了。

疾陆眷被他一惊,心中大怒,谓场中的王良道:“王良,切勿伤了他的性命,本王有话要问他。”

王良应了一声,那雕风却一面挥剑一面道:“想问本大爷的地细,下辈子吧,我若想走,恐怕就你王良还是奈何不了你家大爷。”

王良并不搭话,一阵快攻将那雕风逼出数步。两人又过了二十余招,雕风发现王良的剑法竟有两招重复。他心中一喜,早听人说‘天狼箭绝’王良箭法出神入化,但剑术乃属中上乘,但终非一心剑道的高手,如今看来他剑法重复,便抱定了与他斡旋。疾陆眷和两右贤王看此人剑术超群,心中一惊。那少年却笑了笑。仅此功夫,王良的剑招重复得愈加多了,又过了片刻,那雕风已摸清了他的底细,突然大笑一声:“王良,大爷这就送你上路!”

一言未毕,众人但见雕风突然觑准了王良右肩井的破绽,突然剑如穿花,一剑袭至,王良骇然呀了一声,长剑脱手而飞。那雕风脸上狠狠一笑,正要追斩,谁知王良的左臂手中突然嗤地一声,一道影子突然袭面而至。这枚影子来的是那么突然,众人根本没看到王良的肩膀动了一动。那雕风要挥剑拦时,已为时过晚,但觉自己右肋一痛一麻,手中长剑脱手坠地。

变化发生的太快了,待到众人意识到王良已赢时,才看了个清楚。原来王良左臂上的一截衣襟被撕成了一条长缕状,王良不知用何办法竟然攒布如箭,将雕风右肋洞穿一口,而那条布还连在他的衣袖上,但雕风却倒在了地上。

王良看了地上的雕风一眼,倏然抖手收回了那缕布,雕风顿时痛叫一声,肋下顿时鲜血泉涌,头上倏地痛出一层冷汗。嘴唇颤抖,双眼狠狠地瞪着地面,很久也起不来。

雕风冷冷地道:“王良,天下人都说你有件秘密武器,无人能敌,莫非就是你的衣袖么?”

王良道:“我根本没有什么秘密武器,那是败在我手下的人自抬身价的借口,箭与剑本是一样,意之所至,草木毫发皆为我用,你要是将它叫作秘密武器的话,我也没意见!”

雕风惨笑一声,道:“想不到天下所有人的传说,都是肖小之徒欺世沽名的借口,好,好,非常好,我今日输得心服口服!”

王良微摇了摇头,提着他的腰带,将他拎到疾陆眷面前抛到地下,道:“你不是输给了我的箭术,而是输给了天下人的虚伪。”

雕风叹了口气,垂头道:“你是如何怀疑我的?”

“我根本没怀疑过你,你之所以瞒过了所有的人,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装扮。那个淡泊孤傲的你是真你,所以没有人会怀疑你……”王良顿了一顿,对他继续道:“如今想来,那群绿衣刺客定然是你的同党,所以你才杀尽了他们灭口。而他们的死,就是为你换取接近我家主上的机会。但之后你又故作执意离开,乃是觑准了我主上定然会赏赐你,你在等那个更接近主上的机会,但却被这位小兄弟揭破了,是么?”

雕风点了点头,道:“因为我离你的距离越近,你的箭伤到我的机会就越小,但你还是做到了。”

疾陆眷闻言大怒,冷道:“说,是何人指使你来行刺本王的?”

雕风惨然大笑,攒了力气,突然傲岸地道:“你真的想知道么?”

右贤王勃然大怒,上来就是一脚,怒道:“狗贼,有屁快放。”

雕风竟站起了身,吃力地踱了几步,道:“我背后确有高人指使,他们是晋国皇帝司马睿,汉国石勒,慕容廆,宇文形胜,高句丽过君美川王,你尽管去杀了他们好了?”

疾陆眷闻言大怒,双目猛然一睁,道:“今日你杀了本尊这么多人,还敢嘴硬,量你非用重刑不招。”

几个武士闻言,纷纷一涌而上,就待严荆逼供,王良见状,微微皱眉,正待上全劝阻,旁边那蓝衣少年突然上前跪地,道:“大王且慢,草民有话要说。”

疾陆眷此是怒气正盛,若非先前这少年救过自己,早已勃然大怒。当下他压了回滞气,轻哦了一声,道:“你是何人本王还未及问你,你有什么话要说?”

少年道:“草民名叫荆牧,乃是东南京郊的庶民,今日见这人杀了附近一位牧牛村夫,换上了这身服装,大怒之下,才一路暗中追来,不想他竟然是前来行刺大王……”

疾陆眷半信半疑地望着他,道:“你有何话?”

荆牧道:“这人是个勇士,草民在乡野之时也曾听说大王最重勇士,勇士就应该有勇士的死法,不应受到侮辱。”

旁边的王良暗暗点头,段末杯却早已大怒道:“你这庶民,怎敢和大王如此说话?”

疾陆眷对于那句“草民在乡野之时也曾听说大王最重勇士”很满意,缓缓转身,脸上怒容稍稍收敛,道:“但此人既是刺客,背后自然另有主持,寡人一日不抓出背后的黑手,如何安寝?”

荆牧道:“但此人既是义不畏死,又奈何能以死惧之?”

疾陆眷冷冷一顾,道:“照你这么说,本王休想找出幕后之人了?”

“那也不是!”

这回疾陆眷微微一愕,奇道:“你既然说这刺客不可能供出幕后之人,此话又怎么讲?”

荆牧拜伏道:“大王圣明!草民就不揣冒昧,斗胆一言了。”

疾陆眷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待他继续。几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荆牧,就连那个刺客雕风也不例外,略带不信,又带三分戒惧,生怕这少年真的知道自己的主人。但他对这少年先前奋不顾身为自己求死,心中早已感激涕零,他们身为死士,早已不畏生死,但却要死得象个死士,象个勇士。

荆牧道:“背后之人不外两种,一种是大王身旁、与大王接近的人,另外一种就是不能与大王接近的人……”

哪知荆牧话犹未毕,右贤王早已大怒地打断他道:“妄人住口!你区区一介村夫,怎敢妄议朝政,诋毁大臣!”

荆牧闻言,急忙跪地求罪,不能再说。

疾陆眷却挥了挥手,这时反而有了兴趣,谓荆牧道:“你不必有所顾忌,寡人就是要听真言,你但讲无妨,本王绝不加罪!”

荆牧连忙谢恩,恭谨地继续道:“不能靠近大王的人,自然无法熟悉大王的脾气,更不知大王身边武士的实力,所以行刺只次一次,不足为惧。但这幕后的人若是亲近大王的人,就十分可怕了。”

“如何可怕?”

“此人若是亲近大王,势必知道大王的起居习惯、生活习性,可以时时觑准大望要害,见机再次行刺!”

疾陆眷两眼一睁,沉声说道:“那依你看,这雕风背后的人是哪种人?”

荆牧拱手道:“依今日他接近大王的手法来看,他背后的人很可能是来自一个大王亲近的人……”话说到此,那雕风早蓦地一震,待众人看时,这名死士立刻又恢复了镇定,让人从他的表情中丝毫分辨不出荆牧所说的真假。

疾陆眷也未看见,却听荆牧已继续道:“但仅仅通过一次,不足为据。”

“那你又有什么办法证明?”

荆牧不答反问道:“草民冒死一问,若以大王平日的性格,有过今日行刺之事,大王会立刻回宫,还是会继续行猎三日,不到三日,绝不回京?”

“大胆!你这草民怎敢不加避讳,直指王尊!”右贤王怒道。

疾陆眷先是一怔,继而目光死死盯住荆牧,目光如刀,看了片刻见他并无异常,方向段末杯摆了摆手,沉声低谓荆牧道:“本王会继续行猎,给那个刺杀本王的小人一记回击!”

荆牧伏拜口称一回“大王神勇”,续道:“若是大王明日继续行猎,而又突然再次出现一个更高明的刺客,大王会有防备么?”

这一问顿时不啻平地惊雷,震得几人都是一愕。

疾陆眷也心中不由暗暗一震,这点他确实没有防备到,又有谁今日遭了奇难,死里逃生,会想到第二次更惨烈的会紧跟着来呢。这就是出其不意,而出其不意的前提就是刺客背后的人深知疾陆眷的弱点。到了此时,众人开始明白了少年的意思,那雕风更是惊粗了一身冷汗,这时再也掩饰不住。

荆牧引疾陆眷的目光望了雕风一眼,道:“明日若是还有人来,就说明刺客背后的人深知大王脾气,必定是大王身边的熟人;若是再无人来,就意味着刺客背后的人是一个根本不熟悉大王的人,一个远在京师令支之外的人,此若是此人,大王自然再无危险!”

“好!”

疾陆眷击掌笑道:“你跟本王分析得很有道理,本王听过之后,很是高兴……”一言及此,他一把扶起荆牧,道:“本王既得你帮助一此次,就客不烦二主,今擢升你为帐下督,明日就由你代本王等待第二个刺客,本王暗中连夜回宫,坐候你的回音,寡人这次到要看看究竟是古傲还是亲近我的人想我死!”

周围众人闻言,纷纷吓得寒颤。荆牧跪地受命,连连道谢,挟剑而起。

当下,疾陆眷吩咐众人收拾尸体,搭建营帐,做出要继续狩猎之状,自己却连夜由王良陪侍,针返王宫,而迎帐之内,留下了荆牧和一众武士,疾陆眷走时,吩咐众人严尊荆牧之命,不得离开寸步,这话明是让众人调归荆牧指挥,其实还暗含有监视之意,严禁荆牧逃走,而疾陆眷则命右贤王一剑将调雕风处死,随着王良策骑归京了……

※※※

翌日,左贤王段匹磾的勤王大军悄然入京,令支城内,云开雾散。

此时,段国王宫,御前殿内守卫森严。疾陆眷正襟危坐,王良立侍于侧。疾陆眷的脸色令殿下所有的臣下捉摸不定。他踌躇半晌,不言不语,也不退朝,朝中大小事务,不分轻缓,一旦有人俯伏奏陈,一概以“暂缓”挡下,直到段匹磾掌握京机,剑履上殿,奉上虎符,疾陆眷方心怀大放,安坐王庭。因为左贤王的折返,意味着段国京师已稳如泰山,量无大碍。到了此时,他方想起了第二个令他不安的人——慕容焉。

慕容焉未遭虎吻的事他已知晓,这个少年越来越令他有些不安,昨日当他预料的事被印证,他心中就动了杀机,但当着众臣子的面,他自是不肯食言而肥,当下命五名黄衣人门武士到虎丘带慕容焉到殿前紫宸门下候命。

正在此时,殿外有一侍卫秉报,说神武门外有一晋国少年,要求觐见段王,疾陆眷闻言大怒,慕容焉与自己昨日遇刺之事尚未了结,不知哪里有冒出个死鬼求死无门,竟找到了自己这里。当下正要将那侍卫与求见之人一并拉出神武门外腰斩了事,那侍卫见段王脸色,心中已吓煞,不小心手中一物“锵!”地一声坠地。

疾陆眷道:“此是何物?”

那侍卫吓得浑身直打转,哆索地伏到地下,一面道饶命,一面道:“大王,这……这是那少年求见的信物……”

这刻,早有一侍卫将地上东西捡起递将过来,原来这是一卷上好的绢绸裹着一件硬邦邦的事物,此物长约一尺七分,隔着绢绸便偷出隐隐的寒气,不知是什么东西。那侍卫怕里面有不明之物伤及国君,请命之后迳自展开,原来这绢的里面竟绣有一面地图,图中还有一条大河,汇集百川流入渤海,正是慕容的疆域图。那侍卫将绢再展,绢图的尽处突然寒光大放,冷气湛湛,那侍卫定睛一看,这东西原来是一柄断剑,此剑剑首已经不见了,断纹很是曲折,靠近剑柄处的剑脊上还镂有‘行虚老人’四个公正的楷字。

疾陆眷见状,随即将那绢剑重新卷起,一面扫了众臣一眼,挥手道:“两位贤王留下,其余众臣暂且退下——”

众臣闻言,纷纷执简当胸,恭身悄然退出。一时殿内只剩下寥寥无几。左贤王与段末杯上前正待询问,疾陆眷摆了摆手,谓那侍卫道:“告诉本王,这到底是件什么东西?”

那侍卫闻言一怔,道:“大王,那不是一幅地图和一柄断剑吗?”

疾陆眷闻言,失望地摇了摇头,挥手招来了八名武士,将那传信、传物两个侍卫拿下,冷冷地道:“杀——”

那两名侍卫闻言吓得魂飞魄散,连求饶也说不出来,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被八名武士脱到紫宸门下削去了首级。左贤王见状,如坠入云雾中摸不清头脑,当下问道:“王兄,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无故要杀了两名近侍?”

疾陆眷一言不发,一面命王良将那事物递与两位贤王,左贤王段匹磾自是莫名其妙,但段末杯却再清楚不过,他当然知道来的使臣是谁,因为这人是他联络段王的。而那两个侍卫不知深浅,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还不知闭嘴,才招来杀身之祸。当下,疾陆眷传那神武门外少年入殿进见,段匹磾正要发问,疾陆眷挥手止住其话锋,道:“这件事我日后会告诉贤弟,你且站到一旁!”

段匹磾闻言,只得揣了一肚子的疑问站到一旁。

这刻功夫,殿外人门唱那少年进见,众人但闻一阵蹇蹇有律的足音,传入大殿,一个英伟挺俊的身影拾级而上,洒然踱入御前殿内。但见这少年浑身穿一件淡兰色镶月白翻领袍服,头带卷梁冠,犀带美玉,虽是一副普通的晋国人打扮,但此子年纪当在二十多岁,生得剑眉虎目,丰秀俊朗,衬得他浑身透着一股气质,他人未到,飒飒步间那股气质早已表现无遗,令人击节。

这少年进入大殿,入朝不趋,只抱拳道:“行虚老人座下大弟子诸霖,见过段王陛下,谨奉师命,向大王叩请圣安。”

左贤王闻言,首先哼了一声,道:“既是叩安,见了我段国之主为何不跪?”

诸霖只抱拳一笑,疾陆眷却突然截口道:“贤弟不得无礼,诸霖公子乃是当世高人行虚老人的高足,不得妄言!”一面转向诸霖,拂髯一笑道:“本王自是相信诸霖公子所言,但我们还是先验明正身,再言其他不迟。”

诸霖淡然道:“陛下谨慎严禁,小人实在佩服,小人恭候大王验证。”

疾陆眷点了点头,当下命王良去取东西到后殿印证,一面转向诸霖道:“早听说行虚老人座下高足满棚,门客一千,贤者如云,你子今日执符前来,足见令师对你器重有加,想来已得令师真传?”

诸霖闻言连道岂敢,疾陆眷摆了摆手道:“你不用客气,何不趁此闲暇让本王也见识见识阁下大才?”

诸霖闻言面不改色,抱拳道:“既然陛下开了金口,小人不才,自当现丑一回,请陛下赐问。”

疾陆眷对这少年神色很满意,点了点头,沉吟一下,忽然指着殿内东首五名虎贲武士,道:“诸霖,我们就以他们五人为题,还烦请诸公子不发一问,辩出他们到御前殿奉职的先后顺序。”

两位贤王闻言,都是一怔。这个问题连他们恐怕也不知道,更何况是这个第一次来段国王宫的人。段匹磾虽觉此人傲慢得莫名其妙,但疾陆眷出此题目,确有些太过为难人了。

诸霖闻言,脸色处若静水,略一沉思,抱拳笑了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他踱到那五名武士近前,扫了他们一眼,谓疾陆眷道:“陛下这个问题太过简单了,想家师最精通的便是风鉴之术,就晚辈侍奉当家师时,他曾亲自预言了几十人的生死,言无不中。幸好草民得了家师亲传,否则今日恐怕真的要现丑了。”

疾陆眷闻言,“哦”地一声,半信半疑,道:“风鉴之术或能预知人的生死,但若是连他们入殿奉职的先后顺序也能看得出来,寡人还是头一回听说,今日倒是非见识见识不可了。”

诸霖道:“非也,他们入殿时间的长短,正是决定他们寿命的原因。”

那五名虎贲武士闻言无不一怔,似乎已被这少年的话深深吸引。疾陆眷与两位王爷听他愈说愈奇,也不禁不起被勾起了兴趣。

疾陆眷连忙道:“愿闻其详。”

诸霖道:“陛下乃是一国之主,天命所授,气质非同凡人,御有王者霸气。而霸气比任何刀剑更凌厉三分,能伤人五脏肺腹于无影无踪,慑人于不知不识。众位试想,之前殿内是否有不少人死于大王威严之下?”

众人闻言一想,这殿内确是死了不少人在疾陆眷手下,方才还有两个莫名其妙地被削去了首级。闻听此言,殿中众人纷纷信了九分。其实这都是废话,那个国家的王宫前不死很多人呢?

诸霖转过身来,注定那五名武士,接着道:“人之根在腹下气海,人之生气运转,自上而下,由头顶到脐腹,但王者之气伤人,却是自下而上,由气海直上头顶。头乃五脏之首领,所以,最先到此殿供职的受陛下影响最深,伤头最久,额首应黄中暗藏青淤之气……”

一言及此,他微微一顿,仔细扫了五人一眼,接着道:“次来者必伤鼻下人中稍深,所谓‘人中一曲,性命有虞’,所以第二个入殿的人相对来说,人中上直下歪……”说到此他又一顿,打量五人一眼,接着道:“再次入殿者伤咽喉,喉节四散内缩……”

话毕,看五人一眼,又道:“第四个人霸气下行两臂,五指指甲边缘发黑。”

他一口气说了四人,到了最后一人如何,他并未说下去,只是笑了笑,突然转了话题,淡淡一笑道:“陛下,你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

疾陆眷本来正听得好奇,这时不意他突然转回原来的问题,不禁一怔,大感讶异道:“果然如此?你不妨说来听听。”

当下诸霖扫了殿内众人一眼,剑眉微微一轩,淡然一笑,将那五人入殿奉职的先后顺序一一说出。疾陆眷有些不信,严命那五名武士自报上奉职的时间,结果竟与诸霖所言顺序分毫不差,一模一样。右贤王段末杯只是轻微一笑,并不为外人所知,但殿内其余的人却无不大惊,这下连左贤王段匹磾也不禁佩服不已。

疾陆眷连连赞叹,这刻王良从后殿进来,低声向疾陆眷道:“主上,此剑与主上手中那上半截剑断纹完全吻合,绝非假冒的赝品。看来此人果然是行虚老人的使者,绝不会假!”

疾陆眷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令其将那绢剑还与诸霖,道:“诸公子果然深得令师真传,仅是观人一途,已堪称妙绝天下了,寡人今日大开眼界。”

疾陆眷掀唇一晒,当下命人赐坐。段王此命,不啻承认了诸霖的身份,那诸霖又拜见过两位贤王,与那右贤王段末杯轻轻一注,目光一触,随即转身攘臂,向疾陆眷道:“大王,小人还有一事请问,不知游邃、宋该、杜群三人是否入宫拜谒过大王?”

疾陆眷闻言,摆了摆手,不屑一顾地一笑,徐徐道:“怎么,令师崔先生也关心这几个无知酸儒么?两日前他们却曾来过,那游邃还建议本王将段国铁骑改为步军,以减少军备,蓄积实力,以供将来平天下之用,实在是愚不可及,我段国向来以弓马立国,控弦二十万,威慑四方,若是换成步兵,虽然能减少开支,积累国库,但若是外敌来犯,到时无马可用,无箭可使,岂不十分危殆,这等庸才寡人岂能用他,我已将他们赶出了段国。”

诸霖闻言,心中一愕,不禁暗暗跌足,这次疾陆眷是真的上当了,游邃、宋该、杜群三人都是天下有名的谋士,岂能连这点眼光都没有就上殿觐见,他们分明是故意显示无才无能,提些拙劣的建议,让段王驱逐出段国,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大摇大摆地投靠慕容廆了,一路上更不会有段国铁骑的追杀。当然,他们提出如此无能的建议,被驱逐乃是意料中事,可惜的是段王并不知三人来投靠背后的事,被游邃等设计,实在意料之中。只是这段王虽有勇略,不识用人,目光短浅,心怀不阔,白白错过了三位高人,放他们去慕容等于间接为自己竖敌,由此阻见段氏确实不如慕容氏深谙识人之道。

但诸霖作为一个外臣,在大殿上当着众人的面,自然不能直接说出,因为那相当于让疾陆眷在自己的臣下面前丢尽面子,诸霖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如此,当下他只一笑,点头连连赞同。

正在此时,殿外有武士回报,说荆牧斩了一名叫镂月的剑客,献首级于阙下,恭候大王招见。疾陆眷闻言大喜,忙传他提头入殿觐见。原来,事情果然不出荆牧所料,第二天真的有刺客突然前来行刺,这次来的剑客名叫镂月,乃是雕风的师兄,武功更在雕风之上,但结果却是一模一样,任他想破脑袋也不会相信,他们这么精密的刺杀计划,竟被一无名少年识破,连他自己也死于他的剑下。

荆牧提着人头进入大殿,跪地口称草民。

疾陆眷忙命其平身,一面问了他诛杀镂月的经过。荆牧一一说了,几乎与先前的推测一模一样,当他说到只用了五剑就斩了刺客镂月,疾陆眷霍然起身,朗声大笑,那笑声直震达得大殿内回响不绝,笑罢方道:“荆牧,你可知道本王连夜赶回,乃是为了何事?”

荆牧摇了摇头,抱拳道:“大王高深莫测,请恕草民愚钝不知。”

疾陆眷道:“本王昨日一见到你,便知你今日一定能杀了刺客,所以先行回宫命人察了你的家境,本王知道你是个孤儿,乃是我段国庶人,自幼生于京郊。但自今日起,你上殿再不用再口称草民,本王今封你为京邑三千殿首兼紫宸门主,可随王良先生随本王听命。”

荆牧闻言,连忙跪地推辞不敢。

疾陆眷威棱果决地道:“本王金口一开,从不收回,你若再不应命,莫非要本王也砍下你的人头不成?”

荆牧见推不过,伏于阙前,再拜应命。至此疾陆眷方大笑一声,道:“本王今日很高兴,一来见到了行虚老人的高足,施展神技,二来又得了一位无敌的勇士,快哉!快哉!”他似是意兴大增,亲口将方才诸霖观人之术说与王良和荆牧。

两人闻言俱是一笑,荆牧道:“大王,诸霖公子观人之术确是不凡,但这绝非是风鉴之术。”

疾陆眷闻言一怔,微“哦”一声,道:“荆卿你此话是何意?”

荆牧看了诸霖一眼,诸霖见状,怕是那荆牧已知自己的伎俩,但有疾陆眷在场,不好拂逆其意,当下故作慷慨地剑眉一坚,朗声说道:“既然紫宸门主另有高论,敬请直言无妨。”

荆牧转过头来,抱拳谓疾陆眷道:“王者由于于天成,确有王气,但诸霖公子靠的恐怕是心理之术。”

诸霖闻言,心中不由蓦地一震,那疾陆眷已大感讶疑地追问道:“紫宸门主不妨明言。”

荆牧恭声应命,道:“方才诸霖公子先说自己懂得看人生死,乃是先入为主,令众人尤其是那五名武士相信他。当他每说一个人时,那人必因为关心自己生死,随着诸霖公子所说的部位加以印征,其余四个也会有意无意地向那人仔细察看。所以诸霖公子每说一个人,然后稍微停停,看看他们注意的对象,而那个人,就是诸霖公子要找的人。所以诸霖公子只说了四个人,第五个一定是最后一个入殿供职的,不知在下说的对么?”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疾陆眷连连称妙,诸霖却心中一凛,神情忽震,连忙诚惶诚恐地向疾陆眷请欺瞒之罪。

疾陆眷摆手道:“妙哉妙哉,诸霖你能想出此计已令本王刮目相看,何罪之有。荆卿竟能识破,看来你们两个还真是棋逢对手,果然俱是一时的俊杰。”

诸霖心中暗暗流汗,同时对荆牧揭穿自己暗自生恨,神态磊落一笑,道:“陛下谬赞了,倒是荆门主的剑术恐怕更为惊人呢。”

疾陆眷道:“何以见得?”

诸霖道:“当年我曾听家师论马,说马死之后就要取出马脑一看,便能知此马脚力如何。”

疾陆眷闻言,颇为好奇,左贤王段匹磾大感讶异地道:“那究竟是怎么辨认法?”

诸霖攘臂一礼,轻轻地道:“家师说马立死之后,脑色如血的,就能日行万里;脑色发黄的,可日行千里无碍;脑色发青的,其嘶鸣可传到百里之外。而习武之人虽非马匹,但其理相同……”众人闻言,纷纷向那镂月的首级看去,发现脑色果然如血,但闻诸霖继续侃侃地道:“这个刺客脑色如血,定然是个不凡的高手,但荆大人五剑就杀了他,可见剑术高妙已极。”

荆牧闻言连道“岂敢”,那诸霖看了看他的右手,徐徐地道:“学剑者若是能与荆大人这样的高手一搏,那才是平生一件快事。”

荆牧道:“今日诸公子远来是客,我若是侥幸赢了,世人必说诸公子有意歉让,我若是输了,必说我有意歉让,总之是不比为好。”

疾陆眷看那诸霖模样,大有与荆牧挥剑论英雄之意,但他们一个是自己的客人,另一个代表了段国,比起来确是不适,当下遂道:“你们两人都是剑术高手,不愁没有机会切磋。本王鉴于古傲此贼猖狂不逊,行刺本王,已决定将‘君临剑决’提前举行,下个月十五。你们两个可上场一展身手,倒是今日,本王还有件事未及处理。”

段末杯道:“大王究竟有什么事如此烦恼,且说说看微臣等能否分忧一二。”

疾陆眷道:“就是那个慕容焉。”

荆牧与王良闻言俱是一震,面色微变,显然他们都很担心这个少年的生死。

左贤王段匹磾道:“莫非他没死在虎丘么?”

疾陆眷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然后又摇着头说,道:“我已命人将他带到殿下候命,现在本王真不知如何应他。”

诸霖与荆牧俱是一愣,疾陆眷挥了挥手,王良便将疾陆眷与慕容焉之约说与两人。诸霖从来不信鬼神之事,道:“这个慕容焉会不会是那两个刺客的同谋,若是如此,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段末杯闻言,暗怪他说话不识轻重,若慕容焉是刺客同谋,自己作为慕容焉的主人,岂不是也难逃干系。但诸霖毕竟是他朋友的大弟子,不好责难,当下急道:“绝对不可能,此人乃是我不久前无意在黄藤部求得的一位少年才俊,自入我幕中,从无与外面可疑之人接触过,更遑论是刺客同谋了。”

诸霖道:“但说他在虎丘不死便是天命,我却不信,若是放我进去,莫说两日,就算十日也安然无恙。”

疾陆眷道:“这么说你是怀疑他身怀绝技,武功高强了?”

诸霖霍然点头道:“很有可能。”

段末杯摇了摇头,道:“绝无可能,我听府中近侍般洛说,数日前琥珀侄女曾捉弄过他,还差点将他害死,他若是武功高绝,又怎么会被人如此折辱呢?”

诸霖闻言沉默不语了,疾陆眷沉思了片刻,王良附到他耳边道:“主上既然答应他若是不死便饶了他的性命,自是不便杀了他,如今左贤王段匹磾正缺一个策士家臣,慕容焉虽然不配在段国为官,但作左贤王策士还是绰绰有余的,左贤王乃大王最信任的人,这样就等于大王不必封官而间接用他,何乐而不为呢。若主上还是怀疑他会武功,可命荆牧试他一试,若他真的会武,再当场杀之,主上看……”

疾陆眷闻言,点了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当下他命人带了慕容焉上殿,慕容焉眼看不见,自然不知殿上诸人,更不知他的结义大哥也正立在殿上,跪地口称“大王”。荆牧脑中电旋,神情忽震,望了地上受过折磨的慕容焉一眼,眼中倏然一热,这不正是自己的三弟么,想不到才别了数日,他竟变成了如此模样,心中一酸,差点流出眼泪来,缓了半晌,方强抑心中悲愤,视若不见地看着他。

疾陆眷道:“慕容焉,本王当日既然有言在先,今日就不会让你死。不过我新收了一位剑客,武功高强,智谋过人,他的名字叫荆牧,本王如今已封他为紫宸门主,我知你剑术不凡,有意让你们比试比试,你看如何?”

慕容焉闻言,心中突地一震,段王说知自己剑术不凡,分明是要杀自己的借口,他那里会知道慕容焉懂剑。但最令他震惊的,却是他的大哥眼下也在殿中,他丝毫没有因为段王要荆牧杀自己而担心,面上竟然流露出喜悦之色,所有的人都不知他为何会有这中神色,除了径牧之外。他知道慕容焉在为自己能出人头地,出仕为官而高兴,在他的心里,从来都只有兄弟,没有生死。

荆牧心如刀绞,暗叫“三弟”,双手微微颤抖,却已见慕容焉面上傲岸地道:“启秉大王,草民确是学过剑术,而且教我剑术的人还是我们五十里秀数一数二的高手,今日正要向大王展示一番。”

荆牧心中暗叫不好,疾陆眷闻言心中倏然一震,他想不到慕容焉竟如此坦白,当下两眼一睁,威棱外射,冷笑一声,即刻命人易驾演武厅,临行命王良嘱咐荆牧趁机挥剑杀了此人。王良应命而去,低声在荆牧耳边道:“段王有命,命你休辱此人一番。”

荆牧闻言,心中一阵刺痛,唇边闪过一丝轻微抽搐,但心中又有一丝安慰,毕竟段王只让自己修辱他一番,并未下格杀令,殊不知这都是王良暗中救了慕容焉一命。但饶是如此,荆牧亦是目中蕴泪,心头巨震,这才区区几日,当天三兄弟结拜时同生共死的誓语,言犹在耳,而今天,他们却要拿着剑战在对面,他还要亲自挥剑羞辱自己的兄弟,这是什么世界……

当下一干人等移驾到了演武厅,众人都随疾陆眷侧侍,若大的比武场中顿时只剩下荆牧与慕容焉二人。荆牧心中一阵悲伤,眼中泪涌,急忙转首一免被段王看到,这时,早有两名虎贲武士为两人呈上了两柄利剑,兄弟二人各自接剑,行过了献剑礼,荆牧手按剑柄,心如刀割,咬牙说道:“慕容焉,你拔剑吧!”

慕容焉也取了一柄剑,但那剑似乎很沉,他费尽力气抽出长剑,双手握着方能挥动,仅此一途,围观几人都不屑一顾地笑了起来。疾陆眷心中一怔,但倏尔也笑了起来,这刻他对慕容焉的戒心已去了两分。

慕容焉与荆牧准备好了,随着疾陆眷一声令下,慕容焉突然大吼着捧剑直冲上来,荆牧轻轻一闪而过,用剑脊在他背上迅速地抽拉一记,慕容焉一个站立不闻,一下撞到了一个柱子上,弄得一身狼狈,众人见状无不大笑。

那慕容焉似乎被激怒了,三下五除二从地上爬起来,挥剑乱扫乱打,竟然呼呼生风,一面不停地大声咤喝,这下众人笑得更加厉害。段王疾陆眷看他如此模样,早暗自不屑一顾地大笑,他还以为慕容焉剑术有多厉害,原来不过是些花拳绣腿,蛮牛啃草的伎俩,不禁捧腹大笑,早消去了杀他之意,但戏弄之心顿时又起,他反而看出了兴致,看样子非要好好折磨慕容焉一番了。

荆牧如何不知他们的用意,却只将慕容焉打倒,并不伤他,慕容焉似乎愈加愤怒了,但见他双目火赤,目眦欲裂,俊眼圆睁,完全一副拼命三郎的驾式,越打越气,竟然和荆牧碰了几剑,就这样他们打了半晌,慕容焉连连倒地,却已不知被挫败了几回。

疾陆眷愈看愈加得意,拂髯一笑,道:“慕容焉此子见识不俗,但剑术却不入九流之列,他还自称部中数一数二,看来慕容真的是要灭亡了,慕容廆重文轻武,乱用江南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如何能与我段国无敌的铁骑为敌?”

众人闻言纷纷随声附和,慕容焉则趁此良机,趁两人一过之隙,低低地道:“大哥,待会儿我开始辱骂,你速刺我一剑。”

荆牧如何肯做,两人转过一回,慕容焉似是怒他不还手,不由气得他剑眉倒挑,杀机狂炽地切齿怒骂,斥他剑术实在是差,不堪一击等等。但任他如何说,荆牧眼中酸涩,始终不肯伤他。慕容焉突然猛击他右肋,身子左倾,自己的右肋反而空了出来。荆牧知道他剑术绝不下于自己,亦知这是慕容焉故意卖给自己的一个破绽,好让自己出剑伤他。但荆牧如何肯做,却反击慕容焉左肋,谁知慕容焉并未按他所想那样,反而以左肋直迎了上来,荆牧心下一惊,急忙收剑,但饶是如此,慕容焉还是撞到了他的剑上,长剑入体三寸,扑地一声,慕容焉顿觉一阵剧痛,当场弃剑昏了过去,鲜血流了一地。

荆牧惊住了,他的眼中突然涌出了一泓清泪,足足过了片刻,猛然知自己失态,故作冷峻地猛地抽出长剑,但他的心却随着这一抽而滴血,他趁着一转身的机会使劲将泪甩出,还剑鞘中,洒踏而回,大笑着道:“大王,这人太没本事,臣实在赢的太过容易,他伤在我的剑下,也是臣的耻辱。”

疾陆眷闻言,大为满意,道:“荆卿所言甚是,本王太高估他了。”当下方命人请太医令为慕容焉疗伤,事到如今,段王反而觉得慕容焉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样强大,当下他脑中电旋,决定留下他的命,并按王良的建议将他赐给自己的亲兄弟左贤王段匹磾。一念及此,当下他转谓右贤王段末杯道:“贤弟,你府上幕客如云,本王已知,如今你匹磾王兄府中正差一名度支令,此人武功太差,见识到是有些,正可为度支令,只不知贤弟愿意割舍么?”

右贤王段末杯心中暗恨,面上忙作出正合我意的模样,连连应命,疾陆眷今日可以说是诸室顺利,早已心中大慰,额外地赏慕容焉金一百两,赐他到左贤王府暂住,言毕方执了诸霖之手,大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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