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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风雨前的涟漪【上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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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秋。

连民间的小门小户,都免不得要竭力张罗一番,就更不用说是荣国府里了。

又搭着那‘天行健’的买卖火遍京城,虽然要等到年底才会分红,但今年这中秋仍是比往要年热闹喜庆。

为此,各院里要做的准备,也比往年多了不少。

偏这日一早,袭人就跟着宝玉去了老太太院里。

麝月则是昨儿伺候宝玉洗澡,也不知怎么弄了满屋子水,连席子上都一汪一汪的,今儿又闹着说是着了凉,窝在床上不肯动弹。

偏秋纹又惯是个不肯拿主意的。

只苦了晴雯里里外外好一番张罗,直忙到午后才猫着些空闲。

因瞥了眼墙上的大挂钟,见已过了午时,便知道宝玉必是又在老太太屋里用了饭。

于是心下愈发的躁郁,命人把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的饭菜,端出去赏给几个最下力气的丫鬟、仆妇。

然后晴雯就歪在东厢榻上,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正有些倦意上涌,手里动作也不知不觉停了,却忽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晴雯知是有人禀事,原想着等来人进门之后,再打起精神应付一番。

谁曾想那人到了门前,忽然就没了动静。

晴雯不悦的睁开眸子,见是新来的小红在门外探头探脑,心情登时又差了几分。

当即起身呵斥道:“没规矩的东西!有事就进来说,贼头贼脑的像个什么样子?!”

小红忙跨过门槛,恭声道:“姐姐,外面来了个人说是您嫂子,我原是要进来通禀的,可见姐姐似是睡……”

“她来做什么?”

晴雯不等小红说完,便拧着笼烟眉抱怨道:“我这里越是忙呢,偏就有凑热闹的!”

说着,提了裙角急匆匆迎了出去。

这刚到门外,就听一个极润的嗓音,在堂屋客厅里娇笑道:“呦,这院子我还是头回来呢,瞧这屋里的摆设,怕比赦老爷那儿还强些呢。”

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

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惯常只当是亲兄妹处着。

她这表兄名叫吴贵,又有个绰号叫多浑虫,而她那嫂子不是别个,正是闻名遐迩的多姑娘。

晴雯素来不耻这水性杨花的嫂子,可哥哥吴贵对其百般宝爱,她这做妹妹又能如何?

至多不过是尽量避开,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谁成想这多姑娘竟主动找上门来,且又自说自话的进了堂屋,还恬不知耻的拿贾赦与宝玉做对比。

晴雯一时恨的牙痒痒,巴不得立刻将她轰出去了事。

可这毕竟是她的嫂子,又当着这么许多外人的面,晴雯也只能勉强按捺住火气,几步抢到堂屋门前,冲那多姑娘道:“这是二爷的屋子,若被他撞见却如何是好,快出来说话吧!”

多姑娘却怎肯听她的?

反刻意探头往东屋里扫量,掩着嘴嬉笑道:“他是爷们我是女人,便撞见了也是我吃亏——我都不在乎,你却怕个什么?”

晴雯见状再也压不住火气,上前扯了多姑娘,硬是把她拖到东厢房里,又‘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转回头咬牙切齿的逼问:“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要没正事就赶紧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呦呦呦~”

多姑娘拿腔拿调的扭着水蛇腰,径自坐到了榻上,见炕桌上有杯【小红】新倒的茶,就老实不客气的捧在嘴边小口呡着,翘着二郎腿道:“莫说姨娘,怕太太都未必有你这么豪横呢。”

“你……”

晴雯把养了许久的指甲,对准多姑娘的脸蛋比了又比,直到多姑娘变了脸色,这才威胁道:“你要真想当着外人被我赶出去,我今儿就成全了你!”

“这怎么话说的。”

多姑娘见她着实恼了,忙也放软了身段,陪笑道:“我这回来可是为了你那哥哥——他整日里在后厨灌那猫尿,能有个什么出息?可巧我听说那铺子里缺人……”

“轮胎铺子?”

“可不就是么!”

听到这四个字,多姑娘就眼泛金光:“听说卖的多还给提成,比在府里领那点儿月钱可强多了,好些人都挤破了头呢!”

顿了顿,又埋怨道:“你也知道你那哥哥的为人,守着灶台都不会捞油水,也就指着这样老实本分的好差事,才能多赚些银子养家糊口。”

要说她这番谋划,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吴贵那性子,惯是个得过且过的,在后厨干了这些年,也没学会中饱私囊的手艺,反养出了无酒不欢的恶习。

如他这般挣死月钱的,若能去那轮胎铺子,自是最合适不过了。

可因先前那一场争吵,府里不少人都知道晴雯曾传过来家的谣言,如今她又怎好意思,把哥哥安排到来顺手底下做伙计?

当下蹙眉道:“我听说铺子里已经断货了,这既然没东西可卖,哪还有什么提成?”

“不是月底就能到货么?”

多姑娘忙道:“既然能卖断货,就证明生意红火不是假的,等到了货必然又要大卖,到时候你哥哥可不正好就赶上了?”

说到这里,因见晴雯还要推脱,她便把衣领往下扯了扯,露出些雪白的诚意,嗲声道:“罢罢罢,你要是不肯帮忙,我就直接找那来顺去!他要是也不答应,我再找她爹来旺!”

见了她这暗示X十足的动作,晴雯那还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当下险些背过气去,咬牙指着多姑娘骂道:“你到底还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

“怎么?”

多姑娘把胸脯一拔,理直气壮的道:“你这做妹妹的不念着哥哥也就罢了,难道还要拦着我给自家男人找条活路?”

“你、你……”

晴雯素来是一等一的牙尖嘴利,上回输给司棋,也是败在对方的‘蛮力’之下。

但面对这恬不知耻的嫂子,她却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走了。”

偏多姑娘又得寸进尺,起身边扭着水蛇腰往外走,边拿腔拿调的道:“你既然不肯帮忙,我还赶着去扫听来家的住处呢,也不知他父子两个晚上在不在家——若一起,倒省了我的力气了。”

“你、你……”

晴雯直气的心口生疼,眼见多姑娘拉开了房门,她厉喝一声道:“你给我站住!”

说着,她蹭蹭几步上前,‘砰’的又关好了房门。

“既如此,咱们就先把话说清楚!”

晴雯盯着自家嫂子,恨声道:“我若帮哥哥讨了这差事,那赚来的钱我也不管你如何糟蹋,只是万不能再让我听到你那些无耻下作的勾当!”

多姑娘心下暗喜,面上却佯怒道:“你这丫头,怎能平白污人清白?”

不等晴雯再说什么,她又噗嗤一笑,轻飘飘的应道:“晓得了、晓得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可情等着你的好消息。”

说着,又拉开房门,媚视烟行跨过了门槛。

晴雯连送都懒得送,眼见她出了东厢,心下就开始盘算该怎么请托宝玉帮忙。

只是再怎么想,这事儿都绕不过来家。

想着这事儿若被司棋知道了,怕还不知道要怎么冷嘲热讽呢,她就愈发的气闷难当。

“对了。”

谁知这时多姑娘竟又折了回来,倚着门笑道:“西屋里躺着的那姑娘,是宝二爷刚收用的吧?你们二爷瞧着姑娘也似的,不想倒舍得下狠力气呢!”

说着,那勾人的眸子里,就贼忒忒的透着馋劲儿。

“什么收用,你……”

晴雯说半截忽就愣住了,渐渐又涨红了脸,胸膛风箱似的剧烈起伏。

多姑娘见状,倒似是明白了什么,故作震惊的咋舌道:“都说宝二爷宠你,我还当你早就……嘻嘻,其实‘那事儿’也不急,你自个量力而行吧。”

语带双关的说完,她再次扬长而去,只在院子里留下一长串饱含深意的笑声。

即便先前那些言语加起来,也都不如这一长串笑声伤人!

晴雯只觉喉头热血上涌,跌跌撞撞扑倒在榻上,斟了杯茶水拼命灌进去,好容易才勉强压制住那腥甜的气息。

但胸中的气闷,却并未因此减少分毫。

她瘫软在榻上风箱似的喘息了半晌,忽的一把将那茶杯掼到了地上!

当啷~

碎瓷片四溅的同时,晴雯脸上的泪水也串成了串。

其实对于麝月的事儿,她心底也隐隐有些揣测,若天长日久的,这揣测慢慢被验证,她伤心归伤心,倒也不会这般激烈。

偏如今事情刚刚发生,竟就被人当面揭破,而且这人偏还是晴雯最为厌恶鄙弃的多姑娘。

那一语双关的话,字字都仿似戳进了她的心窝里;而那肆意放荡的笑声,又将这些伤口狠狠扒开,暴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正不知是恨、是恼、是羞、是怨,就听门前有人惊呼道:“呦,这是怎得了?!”

晴雯忙背转过身,哽咽着喝道:“出去!没你们的事儿!”

但门口那人听了这话,反快步走了过来,笑着递上帕子道:“快擦擦,脸上都哭花了,要让他瞧见还不心疼死?”

晴雯这才察觉来的竟是袭人,于是劈手夺过帕子,一面搭在脸上遮羞,一面闷声问:“你怎么回来了?他呢?”

袭人顺势坐到了炕桌对面,嘴里道:“老太太要留他在院里过夜,我回来把明天要替换的拿过去,这不正巧就撞上你大发雷霆了么?说说,这回又是跟谁啊?”

说着,下意识往西屋里瞥了一眼。

晴雯听宝玉并未回来,心下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却再不肯理睬袭人。

“你要是不说,就把帕子还我!”

袭人佯装要夺,晴雯却用两手用力捂在了脸上,她不由失笑道:“也不怕把自个闷死——罢罢罢,你不肯说,我就问别人去!”

说着,起身作势要呼唤秋纹进来。

晴雯一把将她扯回来,闷声道:“没跟谁,是、是我嫂子刚才来了。”

嘴里说着多姑娘,实则她这心里满满都是宝玉和麝月,只是不肯宣之于口罢了。

“噢……”

袭人也久闻多姑娘的大名,晴雯偏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两下里起了冲突倒也并不为奇。

于是又试探着问:“她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莫不是给你出了什么难题?”

几句话的功夫,晴雯也勉强控制住了情绪,把帕子放在炕桌上,红着眼睛撇嘴道:“她还能有什么正事儿?不过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想托我给哥哥换个差事罢了。”

袭人立刻恍然:“也是想去那轮胎铺子做伙计?”

见晴雯点头,她便笑道:“我当是怎么了呢,你哥哥想上进难道还是坏事不成?我留在家里,你把那东西送去老太太那儿,顺带再跟二爷提一提这事儿,不就妥当了么?偏掉那金豆子给谁看呢。”

说着,又要起身。

晴雯却是再次扯住了她,坚决道:“我用不着他管!”

袭人一愣:“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晴雯避开她的视线,捋着葱管似的指甲咬紧了银牙。

袭人渐渐明白过来,忍不住又瞥了西厢一眼,然后主动帮晴雯找了个借口:“也是,他最不耐烦这些俗务了,若能有别的门路,还是别烦到他面前的好。”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个人,不由喜道:“对了,干脆咱们去梨香院求个人情!那三个铺子倒有两个原是薛家的,安插个伙计又有什么难的?”

她也不管晴雯答不答应,先把送东西的‘美差’转给秋纹,然后就拖着晴雯出了院门。

却说她二人兜兜转转,正往梨香院赶,半路上却撞见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

晴雯并不认识,袭人却晓得这是司棋的婶婶,于是忙迎上前道:“秦家二婶,这都快到日子了,怎么还一个人出来?你这是去找司棋姐姐吧?要不……”

她原本想说自己送杨氏过去,可话到了嘴边,突然想起晴雯和司棋的恩怨,忙又改口道:“要不我找个人送你过去?”

“用不着、用不着!”

杨氏一手扶着肚子,一手连连摇动:“这后院我是熟惯了的,就不耽搁姑娘们的正事儿了。”

袭人自也不会强求,眼瞧着杨氏扶着肚子走远了,她忽的冒出一句:“瞧她肚子尖尖的,多半这一胎是个男孩。”

说着,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肚子,眉眼间半是羞涩半是憧憬。

若换在往日,晴雯多半要冷嘲热讽她几句,但想到昨儿麝月和宝玉胡来,袭人只怕才是最伤心的一个。

她便把到了嘴边的尖酸刻薄,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只闷声问道:“昨儿麝月那般,你难道就……”

“走吧!”

袭人却急忙打断了她的话,紧赶几步头也不回的催促:“咱们先找莺儿做个中人,但凡她能帮着说动宝姑娘,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晴雯眼见袭人逃也似的向前,胸中气闷忽然就一扫而空,不过却空的过了头,心窍里没着没落的,就觉着这日子好没意思。

路上再无别话。

袭人因与莺儿熟惯了,到梨香院也没遮遮掩掩,径自寻莺儿将晴雯哥哥的事情说了。

不想莺儿听完却满面为难之色。

“怎得了?”

袭人不悦道:“这点儿小事,难道宝姑娘还做不得主?”

“早几日倒容易。”

莺儿苦笑道:“前两日因少爷执意要安排你们府上的何三,顶替什刹海铺子的掌柜,同那来顺直闹到太太面前。”

“偏太太当着少爷的面,把那来顺好一通夸,又责骂了少爷几句——少爷自觉丢了面子,这两日连铺子都不肯去了,如今再要安插人手,只怕是……”

袭人和晴雯听了,都是大失所望。

可这般情形,也怨不得莺儿爱莫能助,于是闲聊几句,她二人就准备败兴而归。

“等等!”

莺儿这时却似想起了什么,看看袭人、再看看晴雯,一咬牙道:“总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这事儿交给我们姑娘了!”

那金玉良缘的说法,原就是莺儿挑的头。

她与袭人结交,也多有帮宝钗铺路的意思,此时见袭人、晴雯求到自己面前,又怎肯错过这个卖人情的好机会?

不过……

她嘴里说的是宝钗,但心里想的却是香菱。

虽然有些对不起自家少爷,可为了姑娘的好姻缘,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第八十七章 风雨前的涟漪【中】

“让我去说?”

梨香院一角,香菱原本正挎着个小簸箕,收敛刚晒好的各色花瓣,听了莺儿的请托,她一时震惊的瞪圆了眸子,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有那么一瞬间,莺儿都险些被她这‘演技’蒙骗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不过香菱脸上的茫然,很快就化作了纠结,且几次欲言又止后,还是点头应道:“那你替我把这些花瓣收起来,我去帮你们想想法子。”

说着,把簸箕塞给莺儿,苦着脸匆匆出了院门。

这回可算是实锤了!

香菱这般举动,等于明摆着承认自己与来顺有私情,否则她又怎会二话不说,就接下了这等请托?

莺儿这般想着,胡乱把那花瓣收了,又随意往廊下一堆,便急吼吼去向薛宝钗禀报事态的最新进展。

却说宝钗听了这前因后果,心下也信了个十成十,随即又牵出种种愁绪。

自周瑞夫妇南下两广之后,来家的地位水涨船高,非但巩固了王熙凤那边儿的基本盘,还包揽了王夫人不少差遣。

薛家更是多有仰赖来旺之处。

而那来旺也是尽心竭力,且又恪守本分,该拿的不该拿的,竟是一概不曾伸手。

以至于薛姨妈私下里议论时,常后悔当初没能带来旺夫妇一起嫁到薛家,否则哪还用整日发愁,家里这么些产业不知该托付给谁?

到了最近,因来顺居中主持得当,使得轮胎铺子一开张就生意火爆,薛姨妈更是把来家父子夸了又夸。

原本凭借旧日的情分以及新近的热络,双方该是亲密无间才对。

偏哥哥明里三番五次为难来顺,暗地里又有香菱这层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一旦真要闹出什么来,与来家反目成仇也还罢了,若因此使得凤姐姐和姨妈左右为难,岂不平白坏了亲戚情分?

想到这里,宝钗甚至生出了劝母亲搬离荣国府的念头。

不过宝钗刚露了些口风,一旁莺儿就先急了。

她这刚和袭人、晴雯搭上桥,正要从中使力呢,若是这当口薛家搬出了荣国府,这一番苦心岂不全都付诸东流?

且那天赐的金玉良缘,又怎能轻易放弃?

当下拼命找理由劝阻。

“姑娘还是再想想吧。”

就听莺儿板着指头道:“咱们要是从荣国府搬出去,左右不过两处可去,一是舅老爷府上,二是咱家在京城的老宅。”

“可如今舅老爷不在京中,这姑嫂相处起来,又怎比的上姐妹之间来的方便随意?”

“至于咱家那老宅,这些年荒废的久了,一时半会儿哪里修缮的好?且咱家带来京城的那十几个丁壮,连守夜都不够用的,万一真有贼人闯进去,却如何是好?”

这些弊端宝钗又何尝不知?

甚至就连莺儿未曾言明的念头,她亦是了然于胸的。

微微叹了口气,宝钗捻着团扇道:“要照你这么说,怕就只能把香菱这事儿,禀报给太太知道了。”

“这……”

莺儿闻言一愣,却没弄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她犹疑着劝道:“那丫头纵有百般不是,毕竟、毕竟……再说这刚托了她帮忙,哪好转头就把她给卖了?”

“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薛宝钗将那绣着九天玄女的团扇,翻过来往掌心里一拍,正色道:“若不是咱们先前极力瞒着,太太又怎会任由哥哥去铺子招惹那来顺?如今再要瞒下去,怕不知又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说着,她略略放缓了语气,宽慰莺儿道:“你把心放宽,太太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心软的一个了。”

说着,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若非哥哥执意要收香菱做屋里人,将那丫头许了来顺,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姻缘?

说不得日后自家的生意,也能受他几分助力。

只可惜……

却说她主仆寻到堂屋东间,薛姨妈正歪在榻上,由着几个丫鬟轮流扇风。

虽是临近中秋,天气却仍是闷热难当,偏薛姨妈又最受不得凉,一贯不肯用冰盆解暑,故此只裹缠了条水蓝色的抹胸裙,外罩着一件淡黄的透明轻纱,露出大片莹腻肌肤。

见是宝钗来了,薛姨妈便扬起一条藕段儿似的胳膊,招手道:“我的儿,这几日苦了你了,快来我这里歇一歇。”

宝钗却是径自绕到一旁,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了蒲扇。

后面莺儿悄悄做个手势,几个小丫鬟便都退了出去。

薛姨妈兀自未觉,依旧满口心疼女儿:“说是要过中秋了,但外面自有你姨妈、表姐支应,你也用不着这么操劳。”

“妈妈放心,我理会得。”

宝钗说着,将半边身子挨到榻上,轻声道:“女儿过来,是有些要紧事儿想跟您说。”

说话间,莺儿就已经把房门反锁了。

薛姨妈这才后知后觉,于是忙将个娇养的身子坐直了,拿雪白光洁的胳膊挽住宝钗,连声追问:“我的儿,你莫不是遇见什么难处了?莫不是外面那几个管事娘子又……”

“妈妈!”

宝钗见她一时想歪了,忙开门见山的道:“我今儿找您,是想说香菱的事儿?”

“香菱的事儿?”

薛姨妈一愣,随即又恍然道:“怎么,你终于舍得把她给你哥哥了?”

“不是这个。”

为免母亲继续打岔,宝钗三言两语将香菱与来顺的事情说了,又道:“今儿莺儿又试了试她,这事儿却怕是十成十了。”

“竟还有这等事?!”

薛姨妈也是吃惊非小,随即脱口问道:“她可曾被来顺坏了身子?”

“这……”

宝钗登时羞红了脸,暗暗瞥了莺儿一眼,这才撒娇不依道:“妈妈说的什么话,她有没有……女儿又如何能知道?”

薛姨妈这才觉察出不妥来,忙拍了拍女儿的后背,讪讪道:“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这事儿必然还是要弄清楚的,且等我晚上探问探问验看验看,若香菱还是完璧,自然最好不过——你且拘束她几日,等过了中秋我就做主把她许给你哥哥!”

“若真曾有苟且之事……”

说到这里,薛姨妈苦着脸道:“我可就不知道该如何向你哥哥交代了。”

顿了顿,她又笃定的摇头:“应该不至如此,香菱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便真有什么私情也不至于乱了方寸。”

宝钗听到到这里,下意识的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道出心中的想法。

若依着她,若香菱和来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索性不如便成全了他二人,这样也能让来旺父子更为亲近自家。

只是……

来家现如今论权势,虽然已经凌驾于贾家众多亲族之上,可名义上毕竟还是下人。

母亲或许会为了‘穷亲戚’的颜面,违拗哥哥的心思,可换成是来家这样煊赫的豪奴,却未必能拉的下脸、狠的下心。

……

返回头再说香菱。

她虽风风火火出了梨香院,其实心下仍是摸不着头脑,搞不明白为何莺儿认定自己能和来顺说上话。

其实她原本是有意要问个究竟的,可又怕会牵扯出来顺和司棋的事情。

要知道先前莺儿隔三差五套话,她可是好容易才守住了这个秘密。

故此几次欲言又止之后,也只能糊里糊涂的应了,硬着头皮去寻司棋帮忙。

却说香菱到了贾迎春院里,恰巧撞见绣橘带着两个小丫鬟,正在院里布置过节时要用的彩灯。

于是她向绣橘打听了司棋的所在,径自寻到了西厢房里。

谁知推门进去,却发现屋里除了司棋之外,还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

且那妇人捉着司棋的胳膊,正把个金镯子往司棋手腕上套。

司棋虽是在挣扎推拒,可似乎又怕伤了那妇人肚子里的胎儿,手上便没什么力道,瞧着倒有些欲拒还迎的架势。

见香菱突然闯进来,两人先是一呆,紧接着司棋就忙用袖子掩了那镯子,又红头胀脸的呵斥:“你这小蹄子,怎么也不敲门就闯进来了!”

香菱也自知冒失,讪讪的没了言语。

她平常虽是温柔安静的性子,可一旦全情投入什么事情,就会不管不顾旁若无人起来。

这也是宝钗常说她是‘呆香菱’的原因之一。

这时杨氏起身笑道:“这姑娘找你,约莫是有什么急事——你们说你们的,我正好去外面方便方便。”

司棋忙也起身把她送到了门外,又吆喝着让个小丫鬟陪杨氏去茅厕,免得在里面磕着碰着。

等院里有小丫鬟应了,跑上前扶住杨氏,司棋这才重又折回了屋里。

“说说吧,你这急惊风似的跑来,又是为了哪一桩?!”

她没好气的瞪了香菱一眼,径自回了榻上,又探手拍了拍炕桌对面,示意香菱坐过去说话。

香菱却站着没动,反盯着她的手腕,一脸好奇探究之色。

司棋又瞪了她一眼,喝问:“你这是又做什么妖?”

“那镯子……”

香菱嬉笑道:“莫不是来顺哥让人给你的送来的?”

“胡说什么!”

司棋一面极力否认,一面却忍不住用右手去摸左腕上的镯子。

这一幕却等同是不打自招,香菱便掩了樱桃,笑出了月牙眼。

“说了不是他送的!”

司棋被她笑的恼羞成怒,起身跺脚道:“你这丫头是不是专门来气我的?你再要提起那贼杀才,我可就往外赶人了——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香菱想起正事儿,这才收了笑脸,可张嘴刚要说出口,又想起司棋的威胁,于是忙重新闭上了小嘴,鼓着腮帮子满面为难。

见这丫头仓鼠似的小模样,司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上前在她凝脂也似的小脸上掐了掐,催促道:“行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别在我这儿装可怜。”

香菱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我可要说和他有关的事儿了?”

见司棋没有反对,她这才把晴雯托了莺儿、莺儿又托了自己,自己又托到司棋面前的事儿,绕口令似的说了一遍。

司棋差点被她弄糊涂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闹明白,不由嗤鼻冷笑道:“明知道铺子是那贼杀才在管,也亏她好意思四处托人!”

香菱直到这时,才突然记起两人的恩怨,于是尴尬的张着小嘴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咯咯咯……”

司棋又被她逗笑了,顺手捻了颗葡萄塞进她嘴里,又道:“放心吧,这事儿又不难,我想法子替你办了就是。”

香菱这半年来严守秘密,又好心撮合她和来顺——虽然她并不想和那好高骛远的贼杀才扯上干系,却还是要承香菱这份情的。

至于所谓的恩怨……

那日实是晴雯吃了瘪,她又未曾损失什么,自不会像晴雯那样念念不忘。

香菱登时松了口气,连道几声谢,却又把话题扯到了那镯子上。

因她三问五猜的胡说乱想,最后还是惹得司棋心头火气,直接把这痴丫头轰出了院门。

等再折回西厢,却见婶婶杨氏早已经坐到了榻上。

司棋便急忙将袖子捋了,要把那金镯子脱下来抛给她。

“要再推搡下去,我只怕非动了胎气不可。”

杨氏一句话就止住了她的动作,又笑着道:“他说这是感谢你当初暗中示警,既然是谢礼,你又不会欠下他什么,便收了又能怎得?”

司棋低头看向那镯子,又用右手托着称量了称量,皱眉道:“这分量这雕工,再加上缀的珠子,怕是没个二三十两银子下不来吧?”

“最近府里都盯着那铺子呢,他怎好这般大手大脚,说是他总掌着铺子,可毕竟是‘灯草撑屋梁——做不了主(柱)’,若因此让人拿住短处,却如何是好?!”

“瞧瞧、瞧瞧!”

杨氏轻拍着桌子咯咯笑道:“方才还假撇清呢,这会儿倒又替他操上心了。”

“谁替他操心了?!”

司棋连连跺脚,羞恼道:“我、我是怕受了这赃物的连累!”

看她这口不应心的样子,杨氏先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又捂着肚子宽慰司棋:“你就放心吧,那铺子生意这么好,府里总不能让他白忙活,单只是老太太和二太太就赏下小二百两银子,更别说薛家、王家也有他的好处,这东西一准儿经的起查!”

司棋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却听杨氏又道:“我这回也不白替他跑腿儿,他还答应要贿赂我一个长命锁来着,到时候就说是你给的,记得千万别把事情捅漏了,否则我可不帮你瞒着!”

司棋只当是个‘小玩意儿’,故此也没太在意,随口应下这事儿,又同杨氏说了香菱的请托。

杨氏听到她们这圈套圈、环套环的,一时只觉得乱了营,干脆懒得多想什么。

等到了傍晚时,按照约定寻了个僻静所在碰头之后,便把这事儿原样转述给了来顺。

来顺一面隔着肚皮,感受血脉之间的联系,一面也是莫名其妙的紧。

晴雯托请到薛家,还勉强能说的通,那莺儿这七拐八绕的,找司棋出面联络自己又是个什么道理?

实在搞不清楚这些人的脑回路。

不过这等小事,明儿给王熙凤报完了账,顺带和赖大提一句就成,倒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在杨氏的肚子里——这两辈子头一个血脉,也不知是儿是女。

不过等到这孩子降生的时候,自己应该已经成功袭爵了吧?

……

当天晚上。

梨香院内原本已是夜深人静,堂屋里却突然冲出个跌跌撞撞的的身影。

她衣衫不整的抱着条毯子,蹑手蹑脚猫儿也似的到了西厢,拿指头往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里面莺儿压根没睡,忙起身假模假样的问:“谁啊,这么晚了有事吗?”

“是、是我。”

就听外面怯声道:“莺儿,快开门让我进去。”

“香菱?”

莺儿依旧装腔作势:“太太不是让你陪着说话么?怎么……”

一面说着,她一面打开了房门。

没等放门开圆,香菱就呲溜一下钻了进来,二话不说冲进了卧室。

等莺儿追进去的时候,她早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了粽子。

莺儿见状心下也不由诧异,暗想着太太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验证,怎么就……

与此同时。

宝钗也披挂整齐的出了东厢房,寻到母亲屋里悄声询问结果。

“我就说她是个有分寸的!”

薛姨妈满面喜色的道:“你这几日看牢些,等过了中秋就选个日子,让你哥哥收她做个通房。”

 

宝钗闻言先是松口气,半晌又叹了口气。

第八十八章 风雨前的涟漪【下】

转过天到了八月十三。

照例又倒腾完了酒水,来顺便驱车赶奔各处铺子。

前两日库存告罄之后,他就催着几个掌柜总了账目,今儿要做的只是去各处把账本收齐了,送到府里交由王熙凤过目。

这一是拐弯抹角的提醒王熙凤,别忘了兑现自己的承诺。

二来也可以趁机放出风声,引诱东府主动上钩。

本着先远后近,再顺路回家的原则,来顺先去了外城,然后又去了东四牌楼,最后才转到了什刹海的铺子。

那李掌柜早将账本准备好了,连同两份四色礼物摆在一处。

因临近中秋,前面两个铺子的掌柜,也都备有薄礼奉上,但李掌柜准备的这些,却远远超出了‘惯例’。

来顺知道他这是在感谢自己,帮忙挡下了薛蟠的无理刁难,于是笑着道:“我也是怕坏了规矩,才硬顶了表少爷几句,值不得你这么三谢五谢的。”

李掌柜却是执意要送,来顺最后也只好却之不恭。

不过……

“这东西怎么是两份?”

来顺奇道:“另一份是……”

“实不相瞒。”

李掌柜苦笑道:“我与贵府的大奶奶原是同宗,因是出了五服的远亲,本来是不敢贸然攀扯的,可……”

“唉~”

他说到这里,无奈的叹了口气:“可如今我是看明白了,若后面没个人撑着,这掌柜只怕是做不安生,所以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一走大奶奶的门路了。”

说着,他又双手奉上一份礼单:“该写的里面都写好了,劳烦总管替我送去府里。”

“原来你也是个有根脚的。”

来顺一面打趣,一面从他手里接过了那礼单,见上面特意糊了泥封,便直接拢进了袖筒里,又问:“这两份礼物可有什么不同?别我再给弄错了。”

“礼物都是一样的。”

李掌柜再次拱手:“给总管添麻烦了。”

“顺便的事儿,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彼时已经到了正午。

来顺在店里与李掌柜一起用过了饭,这才命店伙计把礼物装到车上,施施然折回了长盛坊。

因带着礼物多有不便。

来顺先回家把自己那份儿卸了。

然后又到二门鹿顶内,将李纨那份儿托付给了徐氏,这才捧着账本求见王熙凤。

因是早就约好了的,王熙凤又眼巴巴的盼着,故而消息刚送到了里面没多久,平儿就独自迎了出来。

过二门夹道的时候,看看左右无人,平儿悄声道:“我也不管你们在外面打了什么埋伏,但这越是到关键时候,就越该小心行事才对,你却做什么非要替人强出头?”

来顺一听就猜到,她说的是自己硬顶薛蟠的事儿,故此无奈道:“若不是这买卖关系到袭爵,鬼才乐意管这些闲事儿呢——姐姐放心,如今大局已定,我自不会再节外生枝了。”

“你有分寸就好。”

平儿点点头,默然前行了片刻,忽又叮咛道:“这回你再见了她,可不敢再那般冒失了!”

“怎么会!”

来顺心下登时叫起了撞天屈。

当时他是头一回见到王熙凤,且又新来这个世界不久,才一时不慎露了行藏——毕竟在现代社会时,对美女行注目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老习惯一时间哪里改的掉?

不过现如今他和光同尘惯了,又怎回再冒冒失失去窥探王熙凤?

就算想要窥探,也得等自己日后发达了,荣国府又开始衰败之后再说。

话说……

荣国府是怎么衰败的?

来顺依稀只记得句‘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对于贾家到底怎么败落的,却没什么印象了。

等到了那间倒座小厅前,就见那两下里等着禀事的仆妇,竟比前几次还多了不少。

来顺略一思量,就知道这多半是王熙凤有意为之,为的是在阖府面前,显一显自己‘治家’的成绩。

看穿了这一节,来顺跟着平儿进去之后,就刻意停在了门口,又捡那听着提气的数据,扯着嗓门报了出来。

外面哗然四起,里面王熙凤脸上也泛出光来,连叫了几个‘好’字,又扬声问:“如此说来,若每个月南边昼夜赶工出五万条轮胎,咱们府上一年就能分润六万两银子?”

“正是。”

见她还要夸耀,来顺自然得把这捧哏的角色做好:“以眼下的情形推断,只会多,不会少。”

顿了顿,又补充道:“等这买卖彻底铺开了,南边的厂子必是要扩建到月产十万条以上,才供得上铺子里往外发卖。”

实际上真等这买卖摊开了,仿冒品也就该出现了,届时互相竞价之下,十万条轮胎的净利润,怕还未必及得上现在的五万条。

恐怕只有做到月销二十万条以上,才可能达到利润翻倍的目标——不过如今的夏国,又未必能容纳这么大的出货量。

当然了,如此大煞风景的细节,来顺自然不会宣之于众。

“好、好、好!”

王熙凤忍不住又连道了三声好,与此同时心下就恍如去了一座大山似的。

现如今荣国府各项收入,折成银子约莫有十四万两上下,但每年的开销却超过了十五万两。

这少则数千多则两三万的窟窿,实是王熙凤每年的心结所在,为此她不得不拿月例银子出去放贷,甚至还起了包揽狱讼的心思。

现如今有了这每年至少六万两的进项,非但可以抹平府里的窟窿,甚至还能有三五万两的结余!

多年的块垒,自然也便一扫而空。

想到往后的好日子,王熙凤嘴里忍不住念叨着:“先前老太太的寿诞都没敢大操办,连八月十五也是紧巴巴的,整日里拆东墙补西墙的,这苦日子可算是到头了!”

听她嘴里冒出‘苦日子’三字,来顺就忍不住想翻白眼,这金山银山堆出来的奢靡生活,竟也能说是‘苦日子’,那寻常百姓岂不是在水深火热的地狱里?

来顺这心下吐着槽。

王熙凤却是越看越他越是顺眼,来旺虽也用的得心应手,可又怎及得上这个点石成金的儿子?

往日里瞧来顺生的凶恶粗俗,如今再看竟是威风煞气,怪不得那焦大选了他袭爵,这一瞧就是个将门之后该有的样子!

唉~

若没这袭爵的事儿就更好了。

想到袭爵,王熙凤的心情就打了个折扣,也没兴致再继续夸耀,勉励了来顺几句,又命他把账本交给平儿,就让婆子把他送出了后宅。

且不提王熙凤一面翻看账目,一面如何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却说来顺离开后宅,就又寻到了内仪门旁,赖大的小花厅里。

那铺子虽是王熙凤直辖、来顺总掌,但到底还是要向赖大这个总管家,交代一下大体情况的。

至于具体账目要不要让赖大过目,那就是王熙凤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去年九月里,来顺刚穿越过来时,连到这小厅禀事的资格都没有,后来做了小管事,才可以进门站着说话。

到如今,他再来这小厅寻赖大议事,却已经有了正儿八经的座位。

等小厮奉上茶水,来顺约略说了铺子的进项,又道:“如今城中那几家大的车马行,也都有意要下单采买,等九月里怕是比先前还要忙些,因此我寻思着想从府里再调拨几个伙计过去。”

“这好说。”

赖大笑容和煦的点头道:“回头让林之孝拟个单子,你挑几个老实勤奋的就是。”

来顺当下点名道:“旁的也还罢了,我听说后厨的吴贵是大总管亲自买来的,您的眼光自然差不了——不如先点了他去,若果真能胜任,倒可以委他个小管事,帮着店里约束那些半大小子。”

赖大听他提起吴贵,心下登时就是一凛。

要说那吴贵有什么特殊的,一是他那水性杨花的婆娘,二就是深受宝玉宠爱的晴雯了。

前者且略去不论。

这来顺当初就曾削尖了脑袋往宝玉身边凑,现如今得了势,突然又扯出了晴雯的哥哥,莫不是想旧事重提?

此子果然留不得了!

赖大一面在心底竖起反派Flag,一面又不动声色的笑道:“怎么就偏选了他?我让人买他回来,实是受了他那妹妹的请托,若不堪用,可别怪到我头上。”

“怎么会。”

来顺打了个哈哈,又与赖大闲扯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开。

等他走后,赖大默然良久,这才唤了亲信小厮进来,命其去宁国府里给赖升带话:咱家马厩里的那头瘸驴,都不敢像你这般磨蹭!

……

临近傍晚。

李纨从外面回到自家寡居小院,见那桌上摆着四色礼物,不由奇道:“这是谁送来的?”

留守的小丫鬟炒豆儿忙回道:“是来旺婶儿托人送进来的,说是、说是……”

她支吾了半晌,却记不清来人都交代了些什么,于是忙指着那请帖道:“说是里面都写的清清楚楚!”

“来家送的?”

李纨拿起那礼单,盯着上面的封泥喃喃道:“难得他们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人。”

旁边大丫鬟素云听是来家送的,当下眼前就是一亮,忙把炒豆儿支了出去,满心期盼的怂恿道:“这来家如今再府里正得势,如今又专门备了礼物送过来,可见是个知道尊卑、明白礼数的,奶奶何不……”

“明儿把这礼物给她退回去吧。”

李纨却不等她说完,便把那礼单放回了桌上,淡然道:“他家来烧我这冷灶,怕是必有所图——正所谓‘受其因,承其果’,我如今只求兰儿上进,哪管得这许多闲事。”

说是这么说,那一向风淡云轻的瓜子脸上,到底还是透出些不甘与落寞。

……

与此同时。

被赖大称为不如瘸驴的赖升,也终于风风火火的寻到了荣国府里。

见哥哥仍在花厅处理公事,他就把个抄录的条子往赖大面前一拍,半真半假的抱怨道:“我那边儿也好些个事儿呢,偏大哥你就催命也似的。”

赖大却并不理会他,从镇纸下面找出个焦黄的小册子,翻开来与那纸条对照了一番。

“果然如此!”

半晌,他幽幽长叹了一声。

“什么果然如此?”

赖升如今仍是云里雾里,见哥哥依旧卖关子,忍不住催问道:“在我面前弄这云山雾罩的有什么意思,到底怎么回事,大哥你赶紧把话说清楚!”

“你自己瞧。”

赖大将那旧册子与纸条推到他面前:“他们两个是同一天脱的籍。”

焦大脱籍的时间,赖升早就已经知道了,故此他只低头去看焦黄册子,却见这上面记录的是荣国府里一个姓云的奴仆,在五十七年前脱籍的旧事。

这日子的确和焦大是同一天。

但赖升却还是不明所以,于是奇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年纪小,多半不记得了。”

赖大指着那旧册子上道:“祖父去世之前,曾说过这府里最受国公爷信重的其实是云家,因他后来被国公爷保举做了官儿,这才显出了咱家。”

“做了官儿?”

赖升闻言,也下意识的看向了那旧册子。

“没错!”

赖大道:“世宗爷登基时,这云管家因老国公举荐,得了五品京营千户以及骑都尉的世袭爵位,云家也凭此鱼跃龙门,自此生发起来——现如今他的孙子云光,已然官至长安府节度使了!”

说到这里,他目视赖升:“你在宁国府里,可曾听到过类似的传闻?”

赖升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用力吞了口唾沫,摇头道:“这、这却不曾。”

赖大又问:“然则宁国公是长兄,当时位在荣国公之上,既然荣国公能举荐家奴为官,宁国公难道反而没这个资格?”

“这……”

赖升已经隐约猜出了六七成,却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赖大则继续追问:“若宁国公当时要举荐家奴为官,你觉得他会举荐那个?”

“焦、焦大?!”

赖升终于脱口喊出了‘焦大’的名字,失声道:“焦大身上竟然有官职?!”

“官职多半是没有的。”

赖大却摇头道:“若有官职在身,也不会在宁国府藏了一辈子都没人发现——他应是推卸了官职,只留了世袭爵位在身。”

顿了顿,又补充道:“当时焦大突然发誓,要一辈子留在宁国府里,多半就是因为这事儿。”

“世袭爵位?!”

赖升终于明白重点所在了,尖着嗓子叫道:“来顺、来顺!那来顺认焦大做干爹,竟是想要袭爵?!”

说着,他一跳三尺高,连声埋怨道:“大哥,你既然知道云家旧事,怎么一早没想到这上面?!如今这大半年都过去了,那爵位怕不是早落到这小崽子头上了?!”

“不可能!”

赖大断然否定道:“当初大老爷袭爵时,是我跟着爹一起跑的,为了防止有人暗中夺爵,朝廷专门设有复核的法子,他若要袭爵,就不可能不惊动咱们府里。”

顿了顿,又补充道:“除非,他先脱去奴籍再把户籍转到别处。”

“保不齐他已经这么做了呢!”

赖升热锅蚂蚁似的在厅里团团乱转,急切道:“这都大半年了,什么事情做不来?我……”

“你慌什么!”

赖大呵斥了他一声,又道:“我今儿已经让人去大兴县问过了,他的奴籍仍在,户籍也并未迁出长盛坊。”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反问:“你说我早该想到的这事儿,可谁能想得到,竟真会有人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要一辈子给人为奴为仆?!”

赖升登时哑口无言。

若非是有这些证据在眼前,他怕是也绝不会相信,竟有人甘愿放弃五品官职,几十年如一日的守在宁国府里做家仆。

半晌,他突然抓起桌上的旧册子和纸条,风风火火的道:“我这就回去跟老爷禀报此事——这好事儿老子都没能轮上,他来家想白捡便宜,门也没有!”

“记得别强出头!”

赖大紧赶着叮咛道:“那父子两个到底是二奶奶的心腹,又兼了二太太的差遣,这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由着珍大爷去闹就是。”

“我省得!”

 

赖升头也不回的应下,飞也似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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