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两天后下午,孟疏雨背着书包又一次做贼似的出了门。

一出小区，远远就见那道高高瘦瘦的身影矗立在树荫下，和苍翠的绿树、碧蓝的天空融在一起,好看得像一幅油画。

孟疏雨脚下雀跃起来，乐极时又担心生悲，回过头看了眼。

她跟她爸说，今天她是去陈杏家和她一起写作业的。

确认她爸没疑神疑鬼地跟来,孟疏雨重新望向不远处的人，一脚脚轻快地踩着帆布鞋绕到他身后，用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背脊。

周隽回过头来。

孟疏雨仰头看着他：“你看错方向啦！”

“怎么看错了？”周隽眉梢一扬。

孟疏雨冲小区大门努努下巴：“我是从那个门出来的。”

周隽朝另一个方向一指：“可那只小狗在那个门。”

孟疏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只在甩屁股的柯基。

“……”

“哦。”孟疏雨脸上笑容消失,抬起手尴尬地正了正书包带。

周隽朝她身后一看,目光落定在她背上那只硕大的书包：“装砖头出来了？”

还不是怕他又教得很快，她准备的题目不够用,马上就得打道回府……

孟疏雨目光闪烁了下：“说好今天我用压岁钱请你喝下午茶的,我要不多学一点不是划不来吗？”

周隽点点头，朝前边公交车站抬抬下巴：“那走吧，抓紧时间让你回本。”

孟疏雨朝前走去。

走了几步背上倏地一轻,一扭头,看见一只修长的手勾起了她的书包拉环。

“这得有——七八斤？”手的主人测算着说。

孟疏雨眼珠子转转：“你读了四年大学忘记了，高中生就是这么辛苦的。”

周隽往上一提，卸了她的书包。

“嗯？”孟疏雨偏过头看他。

“好歹你叫我一声哥哥,总不能让你白叫。”

孟疏雨瞅瞅被他勾在手里的书包，低着头悄悄抿着唇笑。

公交车很快到站,孟疏雨跟着周隽上了车。

车上没有空座，稍微有点挤，他走在前面开出一条路,站定在车厢后部朝她招了招手：“来我这儿。”

孟疏雨钻进他圈出的那一小块空地，抱住了面前的扶杆。

周隽站在一旁，一手拎着她的书包，一手握住头顶的扶杆。

乘客越上越多，司机头戴扩音麦提醒后上的乘客往后走。

人潮往后涌来，眼看一个粗糙的蛇皮袋就要擦着她脸，孟疏雨慌忙抬手去挡，抬到一半，周隽挪了一步站到她身前，把她和人群牢牢隔了开来。

清冽的皂荚香扑鼻，孟疏雨一抬头，对上他刚好落下的视线。

这一刻，车厢很挤，天地很小，她的耳朵里全都是心跳如鼓擂的声音。

*

周隽带她去了一家离她家小区五站路的咖啡店。

听说是他一个朋友开的，所以他们可以“无赖”地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跟着周隽一进门，孟疏雨就感觉前台那头射来一道犀利的目光。

“哟，你说带个朋友，原来是带的女朋友啊。”前台的男人侧目打量着孟疏雨。

孟疏雨被这一声“女朋友”叫得脚步一顿，定在原地眨了眨眼。

“别瞎说，是小朋友。”周隽瞥了那男人一眼，拎着她的书包走到窗边双人位，朝她招了招手。

孟疏雨慢吞吞跟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前台的男人应该就是这家店的老板，这会儿亲自过来给两人点单：“是我不严谨了，看这书包款式，应该是小女朋友。”

周隽冷飕飕扫他一眼。

老板立马闭了嘴：“行，小朋友小朋友。”又转头问她，“小朋友，喝点什么？”

“我要一杯热巧。”孟疏雨说完看了看他们，补充道，“我不是小朋友。”

“你看，人家说不是。”老板转头打趣周隽，“大朋友呢，还是冰美式？”

周隽点头，指指前台示意他可以走了。

老板笑着去做咖啡了。

孟疏雨却还在纠结刚才的对话，问周隽：“我的书包怎么了，很幼稚吗？”

周隽看了眼她那粉色碎花款的书包，摇头：“没有。”

“有。”孟疏雨不满意地撇撇嘴。

周隽面露思索：“那可能是我的问题。”

孟疏雨看了看他这一身成熟的打扮，拎她的书包确实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把问题归咎给了他，“你为什么总是穿差不多的衬衫西裤？”

“不用挑衣服，方便。”

“那不是很浪费吗？”

“浪费什么？”

“你长得这么——”孟疏雨吸了口气小声说，“好看。”

周隽被她逗乐：“那穿什么才不浪费我的好看？”

“也可以偶尔穿穿……”孟疏雨随手一指窗外街上一个穿黑色卫衣的男生，“那种卫衣之类的呀，那样看起来就年轻很多，穿衬衫西裤会显老的。”

“显老？”周隽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孟疏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别看平时看不太出，你跟高中生在一块就很明显了。”

“你们高中生事挺多。”周隽抬了抬眉梢，“看来还是作业太少。”

“谁说的。”孟疏雨把她吭哧吭哧背出来的书和卷子全都搬上了桌子，“我们正事多着呢。”

前台按响了铃，周隽起身取来咖啡和热巧，把她那杯递给她，又变戏法似的拎来一个超市购物袋。

孟疏雨一抬眼，看见购物袋里装满了零食，惊讶道：“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来接你之前存在这里的，你都拿压岁钱请我喝下午茶了，我总不能空手。”

“可是下午茶是我交给你的学费呀。”

“那这就当我给你的奖励，”周隽抬了下手，“做对了题才能吃。”

孟疏雨扒开袋口一瞅，见里面甜口和咸口的零食都有，还有一大桶星球杯。

“咦，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她指着那桶星球杯问。

周隽一时没答，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不知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描淡写了一句：“猜的，小朋友不是都爱吃吗？”

“我不是小朋友，”孟疏雨皱皱眉头，“我就比你小三岁！”

“但我比你高六个年级。”

孟疏雨气噎，打开那桶星球杯，左手抓起一大把，右手也抓起一大把，通通塞给他：“不管，你也要吃。”

周隽被她塞了一手的星球杯，低头看了看，失笑喃喃：“我都十年没吃过了。”

孟疏雨拍拍手：“那不是刚好帮你返老还童了吗？”

『七』

从这天起，这家咖啡店仿佛成了孟疏雨的秘密据点。

隔三差五她就跟周隽来一趟，写上一下午作业。

虽然家里一开始看她总往外跑是有意见的，但每次都见她带回一堆新鲜完成的作业，而且每次都是天黑之前准时回来，最后她爸妈也没什么话讲。

不过孟疏雨对自己“天黑之前必须回家”这点有点不满。

就算是和同学出去玩都有吃完晚饭才散场的时候，怎么周隽老把她当小朋友，早早送她回家。

孟疏雨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

好像天黑的时间点就是一道界线，天黑之前和天黑之后差的不是两个钟头，而是两个世界。

苦于找不到理由晚回家，孟疏雨老老实实当了好一阵天黑之前回家的“灰姑娘”。

直到她爸的教师暑期疗休养活动和她妈加晚班撞在了同一周——她就知道，属于她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孟疏雨照常在咖啡店写了一下午作业，等到五点多周隽看了眼时间，说差不多了的时候，她“哎呀”了一声：“我忘记跟你说了。”

“嗯？”周隽一边收拾着她的卷子一边疑问。

“我爸妈今晚都不在家，回去没人给我做饭吃……”

周隽打量着她：“真不在家？”

“……”

她的表情浮夸到让他不相信一句实话吗？

“真的呀，你不信我打电话给我妈。”孟疏雨拿出手机就要拨号。

周隽笑着拦住了她：“我信，那你爸妈让你晚饭怎么解决？”

“我说我是跟闺蜜一起出来的，会和她在外面吃完再回去。”孟疏雨诚恳地看着她的“闺蜜”。

她的“闺蜜”点了点头：“想吃什么？”

孟疏雨眼珠子转了一圈：“火锅行吗？我请你吃。”

“这里过去火锅店比较久，吃完会有点晚，改天中午我可以带你去。”

孟疏雨不高兴地叹了口气：“为什么晚了就不行？”

“那你为什么跟家里撒谎说你是和闺蜜出来的？”

孟疏雨噎住了。

“既然你爸妈不会答应你和一个哥哥单独出门，那我就更应该做一个不让你爸妈担心的哥哥，你说对不对？”

孟疏雨垂着眼点点头：“好吧。”

对面忽然传来一声笑。

孟疏雨抬起头看了看他：“笑什么？”

“吃不上火锅这么不开心？”

孟疏雨当然不是因为不能吃火锅才不开心。

但她也不知道怎么说——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不开心，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这样，我做菜给你吃行吗？”

孟疏雨一愣：“怎么做？”

“这里有厨房，也有现成的食材，”周隽指了指咖啡店的后厨，“我可以问朋友借。”

*

直到看着一桌子菜摆在眼前，孟疏雨萦绕在心头的失落感才终于荡然无存。

盯着面前的咖喱虾、土豆牛腩、番茄炒蛋一盘盘菜打量过去，她惊叹道：“你怎么做菜也做得这么好啊？”

周隽轻轻啧了一声：“可能是因为知道有人会吃不上饭吧。”

“那我可以开始吃了吗？”孟疏雨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

周隽抬了下手示意她随意，也跟着拿起了筷子。

孟疏雨一样样菜尝过去，感动得眼睛亮晶晶：“太好吃了，好吃哭了！”

周隽笑着看她：“哭一个我看看？”

“想得美，我这可是人鱼珍珠泪。”

孟疏雨笑眯眯低着头继续吃起菜来，就着米饭把三盘菜吃了个干净。

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吃得比周隽还多了，看着盘子里剩下那只咖喱虾舔了舔唇说：“你吃吧。”

“手都擦干净了，还给我找事？”周隽给她看了眼他的手。

孟疏雨眨眨眼。

“吃了，快点。”周隽指指那只虾。

“哦。”孟疏雨美滋滋地吃掉了最后一只虾。

*

吃过晚饭夜幕已经降临。

虽然没有很晚，但孟疏雨终于还是成功越过了这道界线，离开咖啡店的时候觉得心情有点美丽，美丽到想得寸进个尺。

眼看周隽要带她朝公交车站走去，孟疏雨摸了摸肚子说：“嗯……我好像吃太饱了，这会儿坐车会不会晕车啊？”

周隽看了她一眼：“那怎么办？”

“散散步消消食怎么样？就沿着这条公交线走，走累了再坐公交。”孟疏雨指指街灯亮着的地方。

“那就只走一站。”

“就一站。”孟疏雨点点头，兴冲冲地往前走去。

周隽一手拎着她的书包，一手把她拉到步行道的里侧：“走里边。”

孟疏雨抬头看了看他，问出了最近时不时想起的疑问：“你为什么这么会照顾——”

她是想说照顾女孩子的，可又觉得这个身份说出来怪怪的，最后顿了顿，认了她不想认的那个身份：“小朋友？”

周隽的答案似乎也往这个方向偏了过去：“因为小时候被这么照顾过。”

“哦，我以为是你经常这么照顾人，家里有弟弟妹妹之类的。”

“没有。”周隽摇头。

“那——”孟疏雨轻轻吞咽了下，“也没有女朋友吗？”

周隽干脆利落的答题节奏停了一拍，偏过头来看她。

孟疏雨被他看得呼吸差点哽住：“我就随便问问的，你要觉得这是个人隐私也可以不用答。”

周隽笑了一声：“如果我有女朋友才叫隐私。”

“所以……”

“没有叫什么隐私？”

孟疏雨那口窒住的气缓了过来，平复了下说：“那你怎么不交女朋友呢？”

“因为——”周隽似乎认真地思索了会儿，“早恋不太好。”

“你都十九岁了呀。”

“嗯，岁数还是不够。”

“那要几岁才够？”孟疏雨眨眨眼。

周隽垂眼看了看她：“再过两年吧。”

作者有话要说：再过两年，等你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