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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万艳书 贰 上册》(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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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不解饮

三年一度的百花宴就这样在刺案的阴影下告终,身为承办者的唐席于第一时间被捕、受审。

而几乎在同时,诏狱向另一人敞开了它雕刻着猛犬与扫帚的大门。这人埋首向前,脚下的一条砖路被日头晒得白炽荒芜,一直通往关押詹盛言的那所小院。

詹盛言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尽管双目已盲,一条腿也彻底瘸了,但起坐行动间已无滞碍。他刚吃过午饭,但觉今日天气甚为反常,甫入四月,却燠热难挨如溽暑。他除掉上衣,下到院子里慢慢走了一趟拳。身手当然和从前没法比,但好歹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几名太监在一边看守着他,他正待叫他们替自己揩汗穿衣,前方忽地响起了掌狱马世鸣的声音——“你们几个不消在边上了,打今儿起,公爷自有更合心的人来服侍。”

光是听见来人就足以令詹盛言提起防备之心,遑论那语调里的阴险。詹盛言没急着说什么,只抹了一把汗重重地甩去地下。高树的叶荫里,风打了一个回旋。过后,一个低缓、坚定而温柔的嗓音就灌入他耳中,“叔叔万安,侄女来迟了。”

詹盛言定住了,片刻之后,他向旁伸长一条手臂,晃了晃手指。

这几个月以来他是阶下囚,但在一生其余的时间里,他都是贵公子、是大将军,他的一举一动依然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尊贵。

立马就有一名太监捧上了一根红木盲杖,递进他手里。

詹盛言握紧了手杖,连续喊了两声“马世鸣”,第二次他放大了声量,连屋瓦都震动了起来,令人联想起他曾一度习惯在极度喧嚣的战场上发号施令。

马世鸣也扬起了嗓门道:“盛公爷,您这段受罪了,上头吩咐送个人来给您调养调——”

话说到一半,詹盛言的手杖就向着发声之处掷来。然而马世鸣身畔却有一青年护兵一抬臂就抓住那手杖;他中等个头,精瘦苍白,相貌清秀如少女,但眼睛里散发着凝重的隐忍自制,因此绝对没有人会认为他柔弱。

“常赫。”

马世鸣叫了那青年人一声,常赫便将手杖递上。马世鸣掂掂那根沉重的手杖,走过来,举臂便向詹盛言挥落。手杖击中了詹盛言的肩臂,留下一道粗重的印痕,然而第二下詹盛言就反手抓住了杖身,马世鸣抽拽两下,却未能拽动,他鼻翼偾张,上前给了詹盛言一巴掌。

詹盛言的两只眼照旧茫然,不过他一手已迅速地向前一划,一碰到马世鸣的喉咙,就再也不松开。

太监们发出了含糊的混响,马世鸣的护兵们冲上来,最后是常赫在詹盛言手肘上的某个穴位狠捏了一把,这才分开了两人。

马世鸣先一阵咳嗽,继而就尖叫起来,令护兵们把詹盛言摁倒。詹盛言被三四个人紧抓不放,而马世鸣重新拾起手杖,杖身如同闪电般一道道向着犯人劈下来。

末了,马世鸣气喘吁吁地扶住那手杖,鲜血顺着杖尖一路渗入地缝。

“你也不琢磨琢磨这是谁的地盘!九千岁不许再刑虐你,你以为就没人敢动你一指头了?你眼瞎了,心也跟着迷了?老子这儿有的是重剂给你开心窍!他妈的臭残废!”他把手杖掼在詹盛言面前。

受殴打的过程中,詹盛言没发出过半丝声气来,这时他再开口,听起来也不改常度。“老马,你讲话可别绊着舌头,别忘了你主子他也是个残废!你替我转告那阉竖,我詹盛言光棍犯法、自绑自杀,用不着不相干的人垫背。把人小姑娘给我送回去!”

“叔叔,我是自愿来的。”

马世鸣闻声,不由转向那少女。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叔叔”,马世鸣几乎能从她双眸里听到她心中巨大的哀号,但她竭力绷紧了满是泪水的脸庞,仅仅发出几声细弱的抽泣。

詹盛言没理会她,依旧把脸直冲前方,声音死硬,“老马,听见了没?把人给我送走!”

“叔叔,我不会走的。”

“你闭嘴!”詹盛言终于把正脸转向她,愤怒点亮了他的盲眼,不过那亮光转瞬即逝。“老马,男人间的事儿,别扯女人进来,咱们成人的事儿,别扯孩子。送我这侄女走。”

马世鸣清了一下嗓子,“啧啧,还没怎么着呢,光‘叔叔’‘侄女’间的这一份情意就够瞧的了!再要是常接于身、时萦于心,那一种郎情妾意又得深厚到何等地步?”

“想拿她来挟制我?没门儿。我这里不会留她的。”

“你不留,我就送她到前头牢房里,一间、一间地挨着送。”

“你个畜生!”詹盛言挣扎欲起,又被众人揿倒。

“盛公爷,”马世鸣又揉了一揉喉咙,吐出一口痰,“时至今日,你总该明白,九千岁要拿的,你留不住;九千岁要给的,你也推不掉。”

詹盛言咬起牙,任谁都看得出,他在同自己的骄傲搏斗。过了一会儿,太阳又升高了一寸,他布满了肿痕的赤裸脊背上,鲜血已汇成了细流,滴答而下。

“马掌爷,算我求你,送这孩子走。”

马世鸣笑出声,“水刑、火烙、弹琵琶、老虎凳……统统没换到盛公爷的一个‘求’字。果然还是九千岁英明过人,一眼就挑准了刑具。”

他故意瞟一瞟身旁那泪流满面的“刑具”,又举手在詹盛言脸上轻慢地一拍,“不过离受刑的日子还远呢,我这里素向是活地狱,而您,已成了地狱里头一等安乐神仙,好好享这眼前福吧。咱回见,国舅爷。”

他一摇手,护兵常赫便把詹盛言就地一推,太监们也退去院外,院门被拽上。阳光从树顶射落,把斑斑驳驳的明与暗铺陈了满地。

“叔叔……”书影又唤了他一声。从方才第一眼望见詹盛言的模样到目睹他被殴辱,震惊和悲悸始终牢牢地攥着她,使得她内脏成冰、手脚僵结。而随着那班人的离去,她总算恢复了几分。她哆嗦着前去想要搀起他,他却不轻不重甩开她的手,自己探摸着抓到手杖,撑起身走开,又拿杖尖在地面来回点动。

片刻之后,书影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找衣裳。那些太监们走之前,就地留下了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衬衣和长衫。她跑去捧了来,替他披起。

不知是不是被触痛了背部的伤口,詹盛言微颤了一下,他跛行走开,再一次急切地、坚决地躲避了她的好意。

书影努力抑制住哭声,在静默中注望他自行穿起衣裳来,他的动作缓慢但娴熟——他已学会了做一个盲人。整理停当后,他回身面对她,声调温和了一些,尽管他听起来依旧很生她的气。

“谁送你来的?是不是徐钻天?你告诉我,我想法子送你走。”

“叔叔,才当着那些人我也说了,我是自愿来的,我不会走。”

“胡闹!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

“你什么也不知道!”

他似乎在按捺着不把手里的盲杖也向她砸过来。血水很快就渗透了他的外衣,那无疑很疼,但他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来,书影从他脸上只辨认出了焦急和痛心。她不忍再顶撞他,于是单只在心里头反驳了一句:不,我知道。

是雨竹把一切都告诉了她。那天夜里,她单独留下她,对她说:九千岁一直想挖出安国公的大宝藏所在,安国公却受尽酷刑也不肯招认,徐大人便为九千岁献上了一条计策。只因安国公家族尽灭,除太后与皇帝外旁无亲友,而又没人敢抓了太后和皇帝去施刑以胁迫他,他才会毫无顾忌之心。要砸碎这一身铁骨,唯有先替他造出一根软肋来。徐大人的打算是,将书影送入诏狱,以贴身侍婢的身份照顾安国公起居,而长日独处的孤男寡女迟早会发生肉体关系——大不了用一点儿手段加速进程。一旦二人有过同宿之举,他们就将谎称书影怀孕,要安国公在他极力保守的秘密和胎儿之间做选择。

“大长公主在世时,最大的一块心病就是詹氏无后。安国公原就是个大孝子,绝境中万一真得了个孩子,恐怕他还确实不肯做那使家族断绝香火的罪人。反正来硬的是没用了,徐大人说,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改用怀柔之策吧。”直讲到这时,雨竹才向书影瞟了一眼,“你被挑中,不是因为安国公曾对你有恩,而是因为你总一副念恩不忘的傻样子。不过小丫头,你念的是从前的安国公——从前谁又不念他?现在,那早不是同一个人了!况且诏狱那地方,素来是竖着进、横着出,之前还得受上好几轮罪。好在我听徐大人的意思,安国公把他那一份傲慢也带进了内帷,除非女人上赶着他,否则他绝不肯要的,因此你还有一线生机。明儿徐大人提起这事儿,你只咬定了不愿意,便可逃过此劫。”

书影的心早已死去多时了,那一刻,它却吱吱呀呀地重新转动起来,似一爿沉重的石磨,把雨竹的每一点意思都细细碾磨。末了,她注望着她道:“多谢姑娘,可我要对不住姑娘的一片善心了。”

雨竹长叹了一声,“你没对不住我。我把这些透给你,原也不是对你抱有什么格外的善心,只不过怕自个儿以后夜里头想起,没法安睡。”她再一次叹口气,“还说什么‘最毒妇人心’?我这几年瞧下来,女人间那些小打小闹,比起他们男人对付起彼此来的残暴无良、灭绝人性,简直就是孩子过家家。你一个小不点儿,跟他们瞎掺和些什么呀!”

果不其然,翌夜,徐钻天就把书影叫到跟前,笑眯眯地说九千岁优待安国公,要派一个心细手巧的婢女去牢里头服侍他。“本大人特地为你争取到这个机会,好让你一偿夙愿、报答恩人,你谢我便是了。”他把一席话讲得娓娓动听,至于隐藏在背后的狠毒盘算,自然,他半个字也没提。然而书影点头时,已接受了所有告知以外的痛楚和罪恶。

所以,她怎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叔叔,您放宽心,等不到他们拿我做筹码要挟您,我就会自行了断的,您早见识过我的决心,我说得出做得到。那之前,我多活一天,就能多照顾叔叔您一天。”

“我不需要你照顾。”他余怒未消,不为所动。

“可我需要照顾您。先父殉难前的最后一段,就是在此间度过的。昔日我没能在爹爹跟前尽孝,于今补报在叔叔您身上,也算填一填我心头的遗憾。”

“你父亲早死了!你就有能耐照顾一百个詹盛言,祝爌也照旧无知无觉、万古寂寞。”

书影明知他还在气头上,可听他直呼亡父的姓名,还是耐不住冲口而出道:“那韩素卿姑娘呢?!”

“你……说什么?”燃烧着他脸庞的怒火缩卷了起来,他整个人一下子变轻了,仿似是一团火灰,简直令书影替他畏惧起每一阵即将拂过的风。

她小心地挪动脚步,向他靠近了几分,“珍珍姐姐和我谈起过韩姑娘——”

书影记得徐钻天曾说,安国公瘸了、瞎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但她很欣慰地看到,詹叔叔虽然身体受损,但头脑敏捷如昔,一个开头就够他抓住她词锋后所有的隐义。他截断她,又带上了气狠狠的味道,“这怎能相提并论?她们本就是同一人!”

“同一人?这么说,当初您和我一起哄珍珍姐姐开心时,水底的韩姑娘也会笑喽?”

有一刹,书影怀疑詹盛言并没有失去视力,他跚行而来,流火一样的目光从高高的身躯上落下来搜查着她,而她也得以近近地审视他的脸:皮肤如死尸惨白,紧绷在骨骼之上,一边腮角多出了好大一块起皱的伤疤,除了这一片不毛之地,他整个下颊都戳满了密密麻麻的须根,额头上横亘着新生的皱纹,就连眼睑也染上了几道轻微的褶皱,凌乱的鬓角可见零零星星的灰白发根。

她第一次这样近、这样毫无躲闪地看清他,这是她以往从未敢有过的亵渎行径,犹如掀起掩蔽着神像的华幔,平视那一张涂彩已剥落的石头脸。

她理应感到惧怕——孩子在猛火与黑暗之前、女人在男人前那种纯粹本能的惧怕,但早已有更加尖锐的什么从四面八方升起来,把她围逼在中间。

不带一丝犹豫,书影直迎着矛头,让重逢的喜悦戳入心房。这喜悦刺穿她,比痛苦还锐利。

她在时间之外站立了一刻,而后听到他森冷克制的低音:“你再也不准对我说这个话。”

这以后,他就不和她做任何交流,就仿佛他的眼看不见她,她就根本不存在一样。整整一下午,三番四次地,书影尝试着搀扶他,指引他,率先把他来回探寻而不得的茶盏递过来……三番四次地,他一甩手就拒绝她,他的拒绝甚至到了决绝的地步。就因那茶是她塞进他手里的,他就不喝了,一口都不碰。

天色向晚时,他已是嘴唇皴裂,声音喑哑,“她的放那边。”他宁愿对送饭的太监说话,也不搭理她一个字,不管她如何把“叔叔”唤了一遍又一遍。

书影又委屈又难过,等看清送来的饭菜时,她就更难过了。饭菜其实并不算太差,白米饭配两荤一素,但詹叔叔的那份饭和菜是混搁在一只大海碗里的,只有勺子,没有筷子——为了方便他这样后天的瞎子。书影眼看他面无表情地一勺勺地把那一碗大杂烩往嘴里送,眼泪又自她脸上无声地淌落,落入她那一份饭食中。

书影到底还是潦草扒了两口,太监们收拾了残羹,便抬入一桶又一桶水,送来了沐浴之物。詹盛言自己进了内室,没有人跟进去,反而全走了个干净。

书影既早知徐钻天的意图,也就一下懂得了其中的关窍所在:他们是故意要她在洗澡更衣这类肌肤相触的琐事上接近他。书影虽已在妓院里见遍了男女之亲,但她究竟是童蒙处子,哪里豁得出脸皮进到一个成年男人的浴室之中?但她又不放心詹叔叔单独在里头,尤其她眼见那只被灌满的浴盆那样大、那样深,简直像一个淹得死人的池塘。

为此,她一直留心聆听里间的动静。她听到窸窣的衣物响声、水声,跟着是一片无法数算的寂静,最后她听他疯狂地咳嗽、干呕起来。书影越听越揪心,由不得奔来了门外,“叔叔,叔叔您没事儿吧?”

答复她的,仅仅是又一次漫长的死寂。

转瞬后,书影就陷入了疯狂的恐惧:他的盲眼令他绊倒在水中,而他的跛足却叫他无力起身……她一把推开门冲进去,“叔叔!叔叔!”

只一望,她的脸就变得毫无血色。她见詹盛言整个没在一盆深水里,水下的面孔闭目若死。她什么都忘掉了,狂乱地伸手探入冰冷的水中,欲将他托起,可就在她触到他的一霎,那一动不动的躯体却如水雷般炸开,他腾身出水,湿漉漉的两手紧攥盆沿,四面转动着头颈,盲眼里喷出受惊的惧色。

书影被溅了一头一身的水花,等她抹开眼,眼就直了——她的双眼正对他胸腹,那已不是人类的皮肉,而是被揉皱的纸张、被熔化的金属,狰狞扭曲,凝结着白色、红色、紫色、凸起或凹陷的旧伤新痕。

“叔叔……”书影忘形地伸出手。

他听出来是她了,他猛一下撩开她的手,大肆咆哮起来:“谁叫你进来的?你还知不知羞耻!”

书影骤然间清醒了,她面前可是一个赤裸裸的男子啊!她慢慢地倒退两步,“哇”一声大哭了起来,转身跑出去。

詹盛言一个人呆立了一会儿,羞愤渐渐退潮,他眼底的黑暗闪烁了起来,背后的新鲜伤口一跳一跳地抽打着他。他认识书影已非一天两天,这孩子性格淑静,心志坚定,绝非浮荡之流,而她竟自愿以清白待字之身深入大狱,只为看护他这样一个穷途末路的罪犯;刚刚她一定是在门外提心吊胆听着他一举一动,误以为他失足溺水才不顾一切闯进来,连一向最为重视的男女大防都抛在了脑后……她又怎知他经年的恶习,洗浴时必当令自己窒息?而他呢?出于自己那一点儿凶悍的自尊心,就拿她的无私去惩罚她,拿她的纯善羞辱她?

他这一辈子做的孽够多了,但从没有一次,詹盛言这样为自身感到羞愧。

他听见她远远的哭声,情不自禁深叹了一口气。

另一头的卧房里有一张小床,书影湿淋淋地扑倒在床边痛哭,哭得羞耻不已。就仿似有什么从肠子里扯着她、拽着她没命地奔逃,直至迎头而来的轰隆一声,她的羞耻在黑咕隆咚里一下子撞翻了,也缓缓地摸清了另一个羞耻——男人们的羞耻。最先浮起来的是父亲,书影打了一个噎,她乍然有悟,父亲在受刑前叫她蒙住眼睛,其实不单是在保护她,更是在保护他自己:他想保护自己不被她看见。没有一位父亲愿意让女儿看见这副模样的自己,没有一个自尊自重的男子愿意把如此的丑态展览于人前:赤裸、破碎、衰弱、无助,命运一寸寸压低,而他既不肯松手,也无力还手——就像眼下的詹叔叔。

书影还在哭,但哭的已不再是自己,是父亲,是他……难怪那个诏狱的头子管她叫“刑具”,她就是他的刑具。他曾通过所有其他的刑具,犹如生铁通过火,它们都没能够从他身上剥离的尊严,她却拿自己这一双明晃晃的泪眼、拿对他真心实意的怜悯毫不留情地取走了。

她错得太离谱了,她要真可怜他,就半点儿都不该可怜他。

“影儿……”

书影一惊,她从臂弯里抬起头,但见不知何时詹叔叔已摸到她身边,他穿上了衣服,但浑身仍散发着冰凉的水汽。他扶着一条腿在脚踏上拙笨地坐下,蒙有一层白翳的眼睛眨动了几次,每一次都很慢。

“叔叔不该这样对你,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

“叔叔您别说了,”书影强行压服了再度涌起的呜咽,她连连摇着头,“您不用说,我明白,我全都明白。是我不好,对不起叔叔,对不起,我只是太想念爹爹了,在您身边,我就能离他近一些……”

詹盛言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拿手找到了她潮湿的脊背,在她背后摩挲了两下,仿佛在摩挲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们和解了。

尽管书影仍没有找回那个她所熟悉的詹叔叔,但詹盛言已不再是个全然的陌生人。他对她很温和、很客气,也极其照顾她的感受。为此,他甚至愿意主动请求她的照顾。

“影儿,我的盲杖?”

她替他取来他的盲杖,渐渐地,她自身也变成了他的盲杖。自从她到来,那些太监们就只做洒扫的粗活,而把近身照顾詹盛言的任务囫囵丢给她。书影开始替詹盛言引路,替他装饭、倒水,为他穿外衣、脱外衣,为他梳头发、剪指甲、修剪胡须……即便詹盛言依然坚持在解手、洗浴之类的私密之事上回避她,但他身体的小细节她早就一览无余。时不时地,开始有这样的一个想法穿过她,而她绝不敢对他提及:

她的最深处,居然会有一点点庆幸他瞎了眼,这样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看他;她怎么看他也看不够。

书影自己也难以解释,为何现在这样一个又衰老、又残破的他,却比曾经那个最为潇洒得意的完美男子更加吸引她?偶尔,当她的手指抚过他肿胀的瘸腿、坏死的筋肉疙瘩、那些僵硬的关节、凹凸不平的瘢痕……在这无比丑陋的一切之前,她却感到了自己响雷一样的心跳。她怕他听见,又隐隐地盼着他听见。

夜里头她做梦,她不再梦见坠落的秋蝶,她梦见行刑台。她一步步攀上去,上面滑溜溜的全是血,铺满了父亲的碎片。她把那些粉碎的骨与肉捡起来,好像拼七巧板一样一片片拼凑着。当她这样做时,她感不到丝毫的恐惧,她只是专心致志,试图拼回一个完完整整的父亲。终于,她完成了最后一块,父亲的头颅张开了双眼,眼睛里雾蒙蒙的,没有她,只有无穷的坚定和哀冷,藏满了不愿对小孩子讲的心思。

那一刻,书影根本分不清,被她抱在怀里的是父亲,还是詹叔叔;但她浑身上下都染满了他的血。

血的味道惊醒了她,她见竟已是天色大亮,一个庞然黑影遮在她床前,“影儿,你还好吗?”

书影梦魂初回,从那背光的脸庞上认出了詹叔叔。由第一夜起,他就执意要她睡在里间的大床,自己则搬到了套间外的窗炕上去睡。而且只要她关门下帘,他就绝不踏入她房间半步。这是第一次,她一睁眼就见到他。

“我听你一直在呻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手拄盲杖,披了一肩的光波与浮尘。

书影撑手坐起,月事在昨夜临睡前忽至,当时并不觉如何,此际小腹里却痛得是翻江倒海,但比疼痛更要命的,是羞窘。她清了清嗓子,努力令声音显得镇定一些,“我没事儿,叔叔不消管我,我躺一躺就好,恕我暂不能服侍您了。”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书影感到了猛一股血涌。她不确定是不是那股突来的血腥气使他悟出了什么,她只看詹叔叔缓缓退后了一步,“那、那侄女你歇着,吃饭时我叫你。”

“我身上直发冷,就想躺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吃。”

“好,好,那你躺着,叔叔不扰你了。”

他替她关起门,书影支撑着爬下床,把月经带里的草纸换过,就重新蒙头躺倒。她越来越紧地蜷缩起身体,领受着独属于女人的惩罚。

不知几时,她昏昏蒙蒙地睡过去。睡梦里,似乎有什么在她身上如鸟翼般轻拍了几下,书影就感到下腹传来一阵舒适的温热,那热度熨平了她的痉挛,把她送入无梦的深眠之中。

再一次醒来,日照已偏西。书影但觉出了一身汗,腹部的疼痛已消失无踪。她遍体轻快,便揭被而起,却听得“嗵”一响,脚踏上掉落了什么。书影捡起一瞧,见是个绒袋套起的汤婆子,余温尚存,是有人在她睡后塞入她被内的——除了“他”,还有谁?

尽管她早习惯和他日夜相对,书影的脸还是腾一下就红了。她正抱着那汤婆子怔坐,已听他在外面敲起门来,“侄女,你醒了?要吃口热茶吗?”

书影略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又怀着几分说不清的羞耻心,再三磨蹭才开门而出。太监们已送了晚饭来,她帮詹盛言分好了饭菜,又把勺子送入他手里,而后她就一怔。

他的大小伤痕她都熟悉,左手上露肉的瘢痕与一溜燎泡——这是新添的。书影摁住了詹盛言的手,“叔叔,怎么弄的?”

他抽回手指,自己摸索着捏住了饭勺,“小事。你饿了一天了,快吃饭。”

“还有脸吃饭哪?”

书影回过头去,见马世鸣立在门槛外。一见他,她就心恨如焚,却又不寒而栗。

马世鸣斜眼向旁一瞟,那里立着个太监,太监手里捧着个灰槽——才他们照常进里屋去收拾,书影浑未在意,这时竟看那灰槽里赫然便是自己才从月经带里抽去的草纸,纸张均已被经血浸透。

登时她便觉血流全凝成了石块,一块块梗在腹内。

“我还奇怪呢,大暑天的,怎么想起来差人要汤婆子?原来是您这侄女闹月水啊!”马世鸣喉结颤动,满面笑容对着詹盛言道,“啧啧,我说盛公爷,您也忒会伺候女人了,当初没白在窑子里泡着,比龟公都不差,可倒是把这伺候人的功夫用在正道上啊!”

他那个贴身的护兵常赫朝书影瞧了一眼,又很快转开两眼瞪视着詹盛言,似乎防备他再次寻衅。

书影也怕詹叔叔会随时把手里的勺子掷去马世鸣脸上,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他把勺子放下了,而且连一句话也没驳。

马世鸣也感到这一份投鼠忌器的态度,就无复顾忌地迈入门来,大声笑道:“话说这雏儿也里里外外跟了您快一个月了,不会还是个雏儿吧,啊?那您可真该脸红,闻闻,就跟这草纸一样红!”

他做了一个手势,太监就把那一整只灰槽翻扣过来,连同其中带血的草纸一起,倒入詹盛言的饭碗里。

这一幕令书影回想起,她跟着白凤时,自己的饭食曾被人盛在簸箕里端给她。她的泪水立时夺眶,但人并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叔叔他一定耻于听到她当着他的敌人们哭泣。于是书影背过身去面对墙壁,她无力阻止接下来的一切,但她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辱。

她先听见各种不堪入耳的谩骂,又听见耳光的响声,从头到尾,詹叔叔只说了一句话:“你轻点儿,我的脑袋可价值连城,你要失手打掉了,你主子饶不了你。”

他说得非常平静。

一直折腾到天色落幕,马世鸣才歇手。他来到书影这边,直冲她喷出一股潮热的酸气,“小丫头,你只要一来身子,我就打他。什么时候你那儿不流血了,他就用不着再流血了。”

他们终于走了。

临走前,书影觉得那个常赫使劲瞧了自己一眼,但她并未如何在意。她点上灯,把詹盛言脸上被巴掌抽破的血痕拿冷水清洗干净,随后她又记起了他的左手来。她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抚过那被烫掉了表皮的一片红肉,“叔叔,您是为了给我灌汤婆子,才把自己给烫到了?”

“皮糙肉厚,无所谓。”他一笑带过,“只是难为你,今晚没饭吃了。”

灯影印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显出一道道深蚀的纹路来,但他的笑容仍旧令她依恋而心动。造物一定是拿制造他的材料,造出了英雄、殉道者,还有父亲。

书影眼看自个儿的泪水扑扑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叔叔,您就……就让尉迟度那阉竖赢了吧。您把藏宝的地方说出来,好歹换一个安生日子过,不要再忍受这些了……”

在他已失去了目光的眼里头,也有着防备一闪而过。但他旋即就记起了她是谁,表情变得又轻柔、又和煦。

“傻孩子,我不是在忍受,我是在享受。”

书影愣住了,“享受?享受什么?侮辱吗,折磨吗?”

他点点头。

“为什么?怎么会?”

“你问问你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我……”书影语塞。

“来这里受苦受难,你也是快乐的,是不是?若不然,你就不会进来了。”

他所说的全不通,但书影却听懂了。她的心跳快得不得了,他看穿了她吗?但紧接着又听他说道:“当初你宁肯跳楼、宁肯当丫头,也不肯令祝兄的在天之灵蒙羞。你这孩子,只希望父亲为你而骄傲,为了这,你什么都肯做,哪怕陪一个死囚蹲大牢。”

他既这样说了,她还能说什么呢?何况他说的也确是实情。书影便也颔首道:“我了解爹爹,比起瞧着我在槐花胡同里被嫖客们呼来喝去,爹爹定然愿意我在这大牢里,服侍国家的干臣忠良。不过,我是为爹爹,叔叔您又是为了谁才遭这份罪呢?您……还想着珍珍姐姐吗?”

灯光跳动了几下,詹盛言丝毫不动声色。书影在旁瞧起来,但觉他的不动声色既使人敬佩,又叫她怜惜。

“她刚走那时候,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只想替她死。现在,不想了——想明白了,你珍珍姐姐是仙子,我太脏,不配替她死,连想她也不配。”他停了好一会儿,书影差一点儿就放弃,等他开口时,他突然间又说道,“人和人,往往是一笔糊涂账,可我偏爱算得清楚明白。别人欠我的,我要讨还,我欠了别人的,也必须一一清偿。你说我遭罪,是,但是不遭罪,又怎么赎罪呢?”

“您对谁犯了罪?”

詹盛言眨一眨空荡荡的眼睛,“那些因为我,而受尽大苦难的人。不过,这些本该来惩罚我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了,我只能自己惩罚自己。今日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每多上一分,我的心就轻松一分。你还小,将来会懂的。”

书影还在细品他话中的意味,“不!”她猛听他断喝一声,紧接着他又连说了好几个“不”,他把头转向她——方向偏了,一字一句地说:“影儿,你永远也不会懂,永远也不会体味到个中滋味的一丝一毫。”

过后,他好似怕自己那样子吓到她,又慢慢给了她一个笑容,“我说的,那就是‘瞎’说嘛。”

书影不大明白詹叔叔的这一份惶急,但他的惶急却使她极度动容。以至于漫漫多年之后,这一幕依旧常常来探望她。她从回忆里旁观着那一所幽灯隐隐的牢房,那个罪孽缠身的老男人,还有他身畔那个对他满腔深情的少女——他曾是那么怕自己的罪与罚有朝一日也会传染给她,可惜呀,他不愿她懂的,她后来还是全都懂了,懂得切肤刻骨。

幸或不幸,最终,她还是完完全全地懂得了他。

但彼时的书影,只知望着詹盛言一脸一身的伤痕,又一次落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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