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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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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拢凉纱

由四月中到五月上旬,三五不时地,万漪就会与柳梦斋在狱中私会。怀雅堂的掌班猫儿姑虽对此亦有耳闻,但一直装聋作哑。“万漪哪怕上门热客,热的也是财神爷,这是放长线钓大鱼,才不像那些个没出息的,没有钱的男人也要、不花钱的男人也要,呸,什么不三不四的血料都往裙子里头拉,女人的脸全叫这帮赔钱货给丢尽了。”但只自己的徒儿不当“赔钱货”,那么万漪对柳梦斋是真心倾爱,还是假情敷衍,猫儿姑根本无所谓,也就更不会多加管束。到后来,万漪的胆子被纵得越来越大,时不时就对客人说自己要转局,然后一扭身就跑去柳梦斋那里。

这一日,她在日落时赶赴富贵街的一处酒局,正盘算着稍坐一坐就溜去看“他”,骤闻得轿前一声马嘶。轿厢猛一倾,万漪本就心神不属,一下子没抓稳,整个人都绊倒在轿外。她身上穿着件金丝珍珠纱衫,那衣裳并不是她的,而是猫儿姑管同院的龙雨竹租借的——只因红倌人出局都讲究排场,再华丽的衣裳至多也就穿上个两三次,而万漪暂时并无财力去置办行头以供场场替换,雨竹则有好几箱用不着的衣裙,都是上身没几回的“旧衣”,平时便租给其他倌人们撑场面。猫儿姑将这一套衣裳租来时,还特地嘱咐万漪,说这衣料与装饰都无法浆洗,因此绝不可弄脏,连一滴油污也不许沾上。此际万漪见这一摔,竟把那薄薄的袖口划烂了一道,缀在其上的珍珠连串脱开,不由吓得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想弄掉袖上的土和血——她的手臂也摔破了。猝不及防之间,一只手伸过来,直接扯掉她整条袖边。

万漪惊声大叫,这才抬起头来,她看见了柳梦斋。他将那纱料紧紧捆在她伤处,拿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别管这衣裳了,我再给你买上一千套。你在流血,你不疼吗?”

谁说她不疼?她昼夜在疼痛里挣扎……也许是为了讨好蒋文淑,也许只是出于单纯的恶意,总之万漪发现倌人们都开始排挤她,她们拿白眼扫射她,公然揶揄她,甚至还给她起了个不雅的外号叫“牢饭”,当着她的面也这么叫。“送上门就吃呗,可没听过谁出了班房,还愿意接着吃牢饭的!”那班女人们哄堂大笑,万漪含住了羞愤的眼泪,没胆子驳一句。因为她自己也隐隐地赞同她们,她们说的是对的。她白万漪不过是柳大少坐牢时的消遣,一旦他重回花花世界,她就会像那只陪伴他打发无聊时光的空心竹筒,被彻底地悬挂与遗忘。

和他在一起时,她每每有梦幻一般的快乐,但越如此,她就越是什么也不敢渴念。她生怕那些美好盛大的渴念终将变成自取其辱。

因此他的乍现完全出乎她意料,以至于她竟失态地喃喃而出:“我不是‘牢饭’……”

“啊?什么牢饭?你说什么?”

“没什么,”带着一副啼后颦眉、愁余俏目,万漪绽开了衷心的笑容,“大爷,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才出来。刚去你们怀雅堂,门子说你上富贵街了,我就一路赶来。都怨我心急,拿马拦你的轿子,一下把轿夫给吓着了,这才折了你。”他系好那纱带,握着她手,满目自责道,“胳膊上金元宝咬的还没好,这条胳膊又摔伤了,你这小可怜……”

万漪只有一只耳朵在听着他,另一只耳朵她用来听自己;她不会再为自己炙热的心声而感到羞耻了。

柳梦斋留意到万漪的眼神,他也被她的笑眼卷走,由不得心旌大动,也偏了偏嘴角笑起来。

一个毛茸茸的什么蹭过来挨擦着万漪,金元宝耷拉下舌头,直冲她脸上哈着腥气。万漪“咯咯”地笑出声,“等一等啊。”

她摘掉耳坠、发针,然后把自己香喷喷的脸蛋递给狗儿。它热烈地舔着她,好像她可以像糖果一样被舔化。

柳梦斋笑凝着这一幕,他交往过的所有女人里——几十个总有了,从没有一个肯让他的狗去舔她们那张毫无瑕疵的精美脸蛋。我的小蚂蚁……他的心又一次由于她而变得软绵绵的,他将脸贴到她另一边低语道:“我要是不会说话,也得忍不住这么舔你,忍不住冲你摇尾巴。”

轿夫和跟妈们没有人敢催促他俩一个字,来来往往的路人们也不曾惊扰,炎夏的天空就在万漪和柳梦斋的对望里坠落,两颗缠绕的心从这一刻经过。

“哪个龟蛋叫你的局?甭理了,跟我走。”他搀扶她起身,弯腰在她膝下掸一掸。

万漪被掸落了所有的灰尘,焕然一新。

柳梦斋先将她带去棋盘街的“慕华庄”。这是一家老字号绸缎店,店面宽广华美,各色衣料倾天而下,如月殿龙宫一般。店伴们一见柳梦斋,立刻围拥而上,“柳大爷”之声不绝于耳,一看他就是此间常客。而对柳大爷身后的万漪,大家照样恭恭敬敬问了安,便将二人引入厅后的一所雅室。

万漪虽也跟猫儿姑来过,但都是在大堂拣选衣料,浑不知还有这样一处所在。但看满室的富丽馨香,三五丫鬟娘姨像是专伺候女眷的,她们捧上满桌的香茶果点,又当面净了手,剥起冰镇的枇杷、莲子、金橘……

“姑娘您吃莲子,惯不惯剔莲心?”

万漪忙扔下了手里的扇子道:“我自己来好了,您不用忙。”

那些娘姨们不由互递着眼色;她们接待惯了豪门内眷、当红倌人,而那些女人无一不是落落大方,哪怕刚出道的清倌人也会很像样地指指点点,好使人认为自己见惯了大世面,她们还是头一次碰到万漪这样对下人也要称一声“您”的,便都在心里头笑她的村气。

柳梦斋看在眼中,却只觉万漪憨态可掬,不禁也笑出声。他挂着满脸笑容,对刚刚赶入的掌柜本人道:“今天来给她办衣料。”

万漪又是先和掌柜问好,这才拉一拉自己的袖口说:“这里破了,请问您,咱这里有没有一样的料子,能不能给补上?”

人家还没答话,柳梦斋先自怪道:“补什么补?做新的。”

她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大爷,这就是新的,只不过扯烂了而已,找个手艺好的师傅补一下……”

“得得得,吃你的莲子吧。”柳梦斋懒得听她说完,径直对掌柜摇摇手,“不用理她,有什么就拿上来。”

掌柜差人捧上了一匹又一匹料子,“这是马尾丝”,“这是天鹅绒”,“这是高丽布”,“这是西洋布”,“这是倭国雨缎”,“这是琉球兜罗”……

“喜欢哪些,自己挑。”柳梦斋一手握住万漪,另一手指一指那些匹头。

“哪里用得着这么些?我就要一块一样的纱料,把这补上……”她手心里全是汗。

“三个字不离‘补’,你是人参成了精吗?”他翻了她一眼,叹口气,便转向掌柜道,“这样,反正四时料子都要有,颜色样式你替我看着办,就是她穿。这是怀雅堂的白万漪姑娘,回头都给送她那儿去。呃,皮货先不急,冬天再说,不过有上好的毛料你替我留着。”

掌柜答应不迭,那些娘姨们则又一次交递着神机,只不过这一次,惊赞取代了讥笑。她们原以为这是柳大少爷吃腻了山珍海味,拿野味作消遣,一身衣料换一夜欢娱,但一看这架势,是真准备替这位小倌人办衣料、铺房间,长长久久做她的生意。就是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白万漪击败了四金刚之一的蒋文淑!

登时,这些女人对万漪肃然起敬,她们马上将把她的芳号四处散播,有如男子们为一战成名的将军传扬威名。

万漪却在众目艳羡下又一次感到了不适。她扯一扯柳梦斋的衣袖,意在让他收回成命,他却拽着她起身,“行啦,你又不肯挑,那就让他们代办。走吧,吃饭去,我饿死了。”

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一处与街道隔绝的深宅大院,在这里,人们不管柳梦斋叫“柳大爷”,而称他为“小老板”;所以这里是柳家的产业,万漪猜。开饭前,他叫人开了一坛酒,与她对饮。等饭菜端上来时,他们已经在双双无声地傻笑了。

柳梦斋虽早就凭富厚与英俊老于情场,但他从未付出过的真心仍旧属于一个真正的年轻人。和任何一个第一次堕入情网的年轻人一样,他处处迁就他十六岁的恋人,照顾她每一点口味,他甚至遣走了下人们,亲手服侍她用餐。他一度是被人争相讨好的王子,但柳梦斋觉得,那滋味半点儿也不及做一个甜蜜的奴隶。

“你这不是折受我吗……”万漪含笑抱怨,一转脸却又哭开了。

“怎么了,啊,小家伙?哭什么呀你?”他大惑不解。

万漪羞愧地捂起脸,泪水由她指缝间溢出。从还是个孩子起,她就懂,好衣裳是给有钱的太太小姐的,她只配洗衣裳;好吃的要留给弟弟,她只是做饭刷碗的。哪怕今时今日的她已见惯了珍馐佳肴,也未曾放胆享受过食物的美好,她自知她坐在饭桌前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而是挖空心思令客人们称心满意。她习惯了压抑、隐忍、顺从、讨好、奉献、付出,习惯了被压榨,还有别人压榨她的理所应当,但那并不意味着她毫无感觉——她不过是不敢,也从没能学会表露一丝丝委屈。

“哥哥,我只是……我只是太幸福了,我怎么配你这样对我……我觉得,我欠了你好多好多,不是钱,不光是钱,你对我这样好,我从来都没有……我怎么还呀,我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还您呀……”

“怎么又跟我‘您’上了?”柳梦斋先觉得可笑,忽而又一阵心潮酸涌。他见过她在狗场里为同伴祈命,而她那同伴却拿鄙薄来回报她;他见过她向母亲忏悔罪恶,却只得到更多的罪恶的要挟;他也同样记起他自己曾如何在百花宴上恶劣地对待她,她却那样漂亮、那样不惜难看地替他挽回局面……她是他从未见过的,不从这俗世沾取一丁点儿贪婪、怨怼和自怜的人,珍奇如不沾泥的稻谷,她却居然自觉一条狗、一件衣裳都比她金贵……

这人间欠这女孩太多——狗都欠她,衣裳都欠她!而他,想替这不长眼的人间补偿她。

于是,他抚着她湿漉漉的手指,向来轻狂的声调骤变得庄严明澈,“你没欠我什么,我只是把你给我的,还给你。”

“我……给你的?”她打开手掌,露出泪涟涟的双眸,两腮仿似坠挂着破碎的水晶。

柳梦斋笑起来,“我有过那么多东西,但没一样能慰藉我;我也见过了好多爱恨,人们的那些个感情全叫我失望透顶。而你,你这里,”他拿畸形的手指抹过了万漪的眉眼和目光,“是宝库。只钻进你眼睛里待一会儿,我的心就满满的……再不用忙着偷什么。你知道吗小蚂蚁,自打我心里装了你,就再没偷过什么了,我的手不痒了,我什么都不缺了。我一直有钱,可从没体会过这样的富有。所以,你哪里需要回报我?就给你再多,我也回报不了你给我的万一。”

就在她还无言以对时,金元宝从桌下钻出来,将前爪搭住了他们二人的膝面,大力地甩尾巴。

柳梦斋笑着骂了句:“傻狗!”搛起一块排骨拿清水涮涮,塞进它嘴里。

万漪也笑了,她揉着大狗火热的脑袋,一面把泪眼搁在他肩上,他精贵的衣料会替她把泪水吃掉的。

饭后,柳梦斋仍不肯放她走——万漪也不愿走。于是,他便令她的轿子跟他一路来到了灯市口。一落轿,万漪便见彩灯嵌壁的几个大字,但她不认得,只管随在他后面进去就是;不过所见那一派乌烟瘴气即刻就令她认了出来,此地是赌坊。

“来这里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赌钱呀。”

照样是一堆人迎过来,把他们延入包房。柳梦斋摁着她在一张巨大的赌台前坐下,让她摇骰子、翻牌张……万漪早就和猫儿姑学过赌技,不过在她血管里翻来倒去的那些酒又让她把一切都忘记,她只记得氤氲的烟雾中,他那张看起来天真又邪气的脸庞、他明锐的双眼像炭火一样放着光,他大笑,笑声如洪流般高涨,纤长的手指间翻动着变幻莫测的点数,然后他不停地告诉她,她赢了,又赢了。被无数的赌徒摸得又滑又亮的筹子像倒塌的房子一样流向她,在她的手边越堆越高。

“这是多少?”她又抿了一口酒,痴笑着问他。

她见他高大俊美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着,听到他载满了笑意的声音,“一千四百三十六两。白万漪姑娘,你欠我的钱已经全部还清了,以后,该我还你了。”

万漪大笑了起来,她控制不住自己,喷泉一样的笑声从她喉咙里冒出来,携着金子和银子碰撞的声响。

柳梦斋望着她那模样,便知她醉了,而他醉得更厉害——不是因为酒。他摆摆手,屋子里的人全都退出去。他信手从解暑的冰盆里拿了一块冰,包在手绢里,往她红通通的腮颊上镇了一镇。

“我说,你这么笑起来可真好看……”

“怎么笑啊?”她嘴里含含糊糊的。

“大笑。这么久了,我从没见过你大笑,这是第一次。”

万漪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猛一下拿两手堵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过笑声仍旧从她的掌间向外漏。

“哥哥……”

“怎么?”他忍俊不禁,她的脸要把冰块都烧化了。

万漪抓开他的手,把下巴搁进自己胸口,半闭起眼来,梦呓一样地说着:“我也好久……没这么笑过了。掌班妈妈不许我这么笑,说露出了牙花子,丑死了。娘、娘也不许我这么笑,她说,家里穷成那样,有什么好笑的呀!”

说着,她却双肩抖动地笑起来,“不过,娘也不许我哭,她说,外人听见了,还当我们过得有多惨呢!我的哥哥……”

她又拽过他衣襟,把脸埋进他下腹,低声地咕哝:“你不懂!笑就是罪过,家里头那么穷、那么苦,我怎么能笑?哭也是罪过,是在羞辱我这个家,羞辱我爹娘……你不懂,你这种有钱大少爷怎么会懂?”

柳梦斋扳开她,他不是没在这间房里干过女人,他双耳听得出骰子滚动的点数,只需要“输”到她们心里的价码,就能当场满足自己膨胀的欲望。但对她,他不止于欲望,心疼像刀尖一样翻搅着他,又像翎毛一样挑逗他。但他能在牢里克制住自己,在赌场也一样能;哪怕她喝成了这样——尤其她喝成了这样。

他把那手绢里的冰块摁去了自个儿脸上。

万漪并不觉他刻意的回避,仍在使劲扯住他嘻嘻笑着,“所以,请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不给你笑,我是真不会。可只要你喜欢,你想让我怎么笑,我就怎么笑,你想看多久,我就笑多久。我太久不会笑了,我白白是个卖笑的,可当真不会笑。还是你给的,哥哥,我的笑都是你给的,本来就全都是你给的……”

她已前言不搭后语,原本静若澄波的双瞳一股股涌溢出腐蚀人心的媚气。

柳梦斋长吐出一口气,把那冰块扔开,蹲下身摸摸她,“小蚂蚁,以后跟着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你每一种样子,我都爱。”

万漪拿笑脸盯着他瞧了好半天,突然又一下子哇哇大哭了起来,她抱住他,拿热泪和嘴唇一下下啄着他后颈。

柳梦斋搂紧了她,上上下下擦抚着她耸动的后背,“我送你回去吧,小傻子,你喝多了。”

回去的路上,他不放心她坐轿,于是让她和自己共乘一骑。她晕晕乎乎斜靠在他胸前,他小心翼翼地控着缰,时不时在她发间一吻。

太奇妙了,那么多金钱和肉体扔下去都毫无回响的心的深坑,竟可以被一缕发香填满,满得要溢出来。

这一段珍贵的路程的终点,是妓院。柳梦斋驻马于怀雅堂前,亲手把万漪抱下马,送进了跟妈马嫂子的怀里,“看好你姑娘,她酒醒了和她说,明儿我来瞧她。”

而他们都没想到,万漪的酒竟会醒得那么快。

只走了两步,万漪就被一个人扯住了——“小蚂蚁!”

还在醉意里吃吃笑的万漪一回过头,笑容就迅速从她脸上被揭掉,她的整张脸都变得像被撕开的伤口。

“娘……”

灯笼的光亮似乎在瞬间倍增,就在那老妇踏出阴影的一刻。柳梦斋并不大记得她的长相,但那张脸上被灯光打得明晃晃的刁钻、蛮狠、贪念……他是熟悉的。

他的心思立即翻动了千百次,正当他欲开言时,万漪却轻推了他一把,“哥哥,我和娘说几句话,你先走。”

之前她声音中向他敞开的欢乐和放肆统统冷却,他不由得看向她,她眼睛里带着急切的恳求,“求求你,别在这儿看着,你走,快走。”

他沉吟片刻,“好,那我先走一步。”

柳梦斋原本并没打算在今夜踏足怀雅堂,如今他改变了主意。他走进大门里,又冲上前迎客的龟奴们摇摇手,就斜靠住院墙,与彩楼后的那半抹月亮静静对望。

少顷,万漪也进得门来。她似乎完全忘掉了他的存在,见他闪现在眼前,还惊得“呀”了一声,“哥哥你还没走吗?”

她醉眼蒙眬、脚底龙钟,他扶抱着她,一厢对自己的某个随从耳语了几句,“去吧。”

之后他转过脸来对她一笑,“到你房里头坐坐去。”

猫儿姑一听说财神驾到,即刻找个借口,把原先等在万漪房中的两位客人挪出去,又亲自和柳梦斋套了一番近乎,临走前再朝万漪抛个眼色。

“乖女儿,我们先出去了,你和大爷静静说说话,啊。”

两人的身边一时空下来,柳梦斋见万漪仍有些吁吁作喘,便擎起茶盅递给她,“酒渴了吧?来,喝些浓茶解解。”

万漪呷了两口茶,把盖碗一扣笑道:“哥哥,我娘来,是家里头急等着用钱,临时找我应个急。我已摘了首饰给她,叫她回家了,等翻过这个月,爹的工钱就收上来了,都解决好了,你不用为我操心,啊。”

柳梦斋正正凝睇着万漪的脸,见她两眼奇亮,看得出微醺之态,但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是在说谎。他本也会受到欺骗,若非他拥有这样一双绝妙的耳朵,不管是厚厚的院墙,还是刻意压低的悄声细语,全都无法拦挡。其实他早已听清了一切——

“娘,你脸怎么了?爹又和你动手了?”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爹他……”

“嘘,小点儿声,过这边说。行啦,娘你说吧。”

“啧,你爹又赌输了,实在赔不起,我们就举家到京城来逃债——”

“举家?那,弟弟妹妹们也跟来啦?我能去瞧瞧吗?我可想死他们了!”

“先别扯这些,我跟你说,我们暂住在驴市胡同,落下了店账,只得你给想一想办法。”

“娘,这是几件首饰,你先拿走抵账,喏。”

“这够干什么呀?欸,我瞧才送你回来的那公子哥儿派势可不小——”

“娘!你别转他的主意,要不我可把掌班妈妈请出来跟你说!”

“哎哟,你反了天了,还敢跟我摆谱?”

“娘,家里把我卖出来,不就为了解穷吗?放心好了,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肯定会给你弄钱。但求你别去烦人家,我自有我的路。”

“瞧你们才那热乎劲儿,跟刚出屉的馒头似的!你不往他腰里弄钱,还有什么路?”

“我路多着呢!赶明儿我找几个散客,一人开个十几、二十的小方子,就凑给你了。反正你不许骚扰那位少爷,别怪我没告诉你!”

“呦,我明白了,合着那是你热档儿吧?真够行,下窑子没两年,先学会心疼男人了!成,我走。不过我可跟你说好,别想着把你亲娘当叫花子打发。”

“行了娘,你容我两天筹钱,这阵子就先走吧。欸,这个戒指也拿走,给几个小东西买点儿好吃的。你这脸,拿鸡蛋滚滚吧,爹也是,下手愈发没个轻重……”

……

耳畔的回声骤被忽起的笑闹搅散,走廊的对面送来一阵阵笙歌沸腾。柳梦斋轻嗽了一声道:“小蚂蚁,我问你,你当初卖的是死契,还是活契?”

他见万漪垂下头,之前为了能叫金元宝尽情地舔她,她把首饰全都摘下来裹进了手绢——也正好被她那位娘一网打尽。此际她发间已什么都不剩,只一头清亮而略显凌乱的发丝,徐徐掩住她一眉一眼。

“哥哥,我懂你的意思。‘不瞧不看,永断葛藤’——契书上这八个字,真是一字一刀,全戳在我心尖上。可是骨血亲情,又怎是区区八个字就能割断呢?照律例来看,我是卖绝的姑娘,不用再管那一帮亲人了,哪怕官司打到了金銮殿,皇帝老儿也得站在我这边,但我的良心不站我这边哪!不瞒你说,你才带我买这个吃那个,带我上赌场玩,我瞧你们富人拿钱不当钱的样子,其实总忍不住想起我可怜的爹娘来,更觉出人和人之间的穷富不公,也更心疼他们求生的不易。既然我娘都来瞧我、来看我,那就是还拿我当家人。我若只为了自己心里那一点儿小小的委屈,就撇开我生身父母、弟弟妹妹们不管不顾,那我就算过得再怎么轻松称心,也会一世难安。”

柳梦斋由不得冷笑一声,“你娘拿你当家人?真当你是家人,那就该疼你、护你,怎舍得推你进这魔窟里来?你那个老娘,她生你下来,就为了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这句狠话却并未在万漪脸上造成怎样的震动,她只不过叹了一口气,就回过脸来望他,目光哀伤又宁静,“我又得说了,你是有钱大少爷,你们那种‘家’和我们这种‘家’不一样。像我们这种穷人家,从来是金钱当先、家人靠后,甭说我这个闺女要靠后,就我娘自个儿也排不到前头去。我跟你讲个笑话吧,有一年家中屋顶漏了,偏那一夜爹不在,大雨又下得呀……我娘就站在齐小腿的冷水里,整夜打着伞,把一包衣服抱在怀里,动也不敢动。”

柳梦斋愣了愣,“把衣服抱在怀里?什么意思?”

“那都是太太小姐们交代的活计,自己湿了、病了都好说,弄湿了活计,哪里赔得起?我打小就瞧着我娘烟熏火燎、累死累活地淘腾我们这些孩子。我爹脾气又不好,一个不对,抡起拳就打,打完了,还让我娘怀孩子。可一次次跨着生死门产下来,若是个女娃娃,我爹还要……”万漪一下掩住了嘴巴,她闻见由口中喷洒出的酒气,摇摇头,“我喝多了,和你也啰里啰唆的。我就是说呀,怎么说来着?那天酒席上,我听客人说了句,差不多意思就是‘吃得饱,才谈得到好和坏’。哥哥,有这句话没有?”

“有,这是管子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说得不就是嘛!我娘要是用不着挨穷受苦,也过着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哪里还犯得上拿闺女换饭吃?谁不愿做个体面慈爱的好娘亲呀!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再不体谅着她些,难道也和这人间一样对她冷酷无情吗?毕竟她吃的那些苦,也有许多是因我而造就的呀。”

“谁说你造就了她的苦?蚂蚁,假如你说的是挣衣食、养孩子的话,没有你,你娘不照样也得干这些吗?恰恰是有了你,有了你对她这份全心全意的体贴,才让她的苦不那么白费!她凭什么还这样欺负你、逼迫你?”

“哥哥,我说不明白,你也听不懂。反正,就跟偷东西一样吧,我心里再不愿,最后我还是下了手;但我虽然下了手,心里也还是个不情愿。娘她这么逼我也不是自愿的,只为她的命先把她逼到了绝路上……”

反驳的话语已再次跳上了柳梦斋的舌尖——你偷,是因为你要钱,可我钱多得没处使,照样偷,世上就是有我这样天生的贼秧子,有你娘那样天生的无耻狠心人,穷人多了去了,也没见每一个都卖儿卖女——但他生生把这些残忍的词句又嚼碎了咽回去,半点儿也没吐露给她。

否则,他到底期望她面对些什么呢?你娘不爱你,从来也没爱过,而你,就是这没心肝的下等女人的孩子。一个连亲娘都不爱的孩子,还哪里有资格指望世上会有人来疼爱她、善待她?

不,他不想自己心爱的女孩子被真相刺伤,他的如风妙手会迅速地抽走所有残酷,快到她根本不会察觉。

“你……说得对,你娘也是被逼无奈吧,但凡有手缝宽的活路,她也会好好地疼爱你。你这样的好孩子,谁能不爱?”

眨眼间,他已然为她披好了幻象的薄纱。

他望见自己的身影在她水盈盈的双目中闪动,而后她绽开了一笑,依稀灯下,恍若夭桃。

“瞧你,眼睛都迷了,叫她们快服侍你睡吧。”柳梦斋伸手揉了揉万漪的后脑勺。

她一把抓住他,贴上来搂住他,“那你明儿还来吗?明儿也来瞧瞧我吧,哥哥,好不好?”

“好,你乖乖睡,睡醒了我就来。”他又认真抱了她一抱,叫了声,“马嫂子!”

马嫂子应声推门时,一阵喧嚣跟着扑入,清清楚楚地送进来几声“雨竹姑娘”。柳梦斋方才惊觉,廊道对过是龙雨竹的房间呀!那万漪这里,不就是白凤的旧屋?只不过布置全换了,过去那一派炫目逼人的淫艳已无处可觅,只一堂细木家具配着恰到好处的几样字画摆件,颇为致静不俗,望之如书香门第小姐的深闺。

任谁也难以想象,寄居在这金屋里的每一位“小姐”,都曾为、都在为“贫穷”而苦苦挣命,总是困顿于那一分一厘的钱,或情。

万艳书2:一萼红小说的作者是伍倩,本站提供万艳书2:一萼红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万艳书2:一萼红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最新网址:www.douluox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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