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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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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拼一醉

书影的梦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家,家中那一条长长的甬道与死而复生的蝴蝶,她于今只梦见血。遍地的血腥,她不是在血里头追和逃,就是在血里找,她找来找去,却既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也什么都找不到……

自那电闪雷鸣的一夜后,夜夜动荡,她竟再未有过一宵安枕。

新至的一夜,又有隐隐的雷霆从天穹滚落。书影强迫自己闭上眼,只觉眼帘后一抖一抖地亮起来,又倏然晦暗。继而,她便觉口鼻处一阵烘热,是一只手轻轻覆住了她。

书影打了个冷战,她睁开眼,便见詹叔叔坐在那儿,就像那一夜一样,就连他的下一个动作、对她所说的话也一模一样。

“影儿,醒了?是叔叔,别出声。”

他摸索着向她俯下腰。风声在怒吼,折断了树枝。

他好沉!尽管她天天都接触他的身体——这一具她不停为之端水、喂食、清洁的身体——却依然没料到,当它整个压覆于她的身体之上时,居然会这样沉!他不再仅仅是一方冰凉结实的额头、一抹被皱痕刻花的嘴角或手背上结痂的皮肤、又刺又硬的胡茬子……他变成了一整个儿令人骇异的沉重力量,几乎在刹那间就将她囫囵压碎、铲走。书影感到自己被从内到外地翻卷出来,四下飞散,她完完全全地为他所拥有,仿如一根羽毛被强风所拥有。

他的嘴唇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夜晚在一片惨酷的明亮里爆炸。

书影蓦地里哭起来,“叔叔……”她在他的嘴里叫他,“叔叔、叔叔……”她唤,她呢喃。

而后她就醒了。

窗外一片虫声,月明风静。

有那么一小会儿,书影沉浸在余梦中,全身都是轻盈的、纯粹的;她没有身份,也没有过去,只不过是一股浑然涌动的欲望。然而,待最后一缕模糊的神思也回到躯壳,书影立即就羞愧得无地自容。

最令她羞愧的,就是梦醒带给她的居然并不是往昔从噩梦里爬出的解脱,而是一阵阵难言的空虚与怅惘。她摸索着自己的嘴唇,寻找着梦境的残渣:他的身体压制着她的身体,他的嘴唇覆盖着她的嘴唇——有一次,她不小心窥见了徐大人和龙雨竹就是这样做的。书影记得她当时恶心欲呕,她扭过头就跑开。那么,为什么她会梦到自己和自己最最敬爱的叔叔一起做这样恶心的事情,而且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恶心的感觉?

至于那是什么感觉,书影无从形容,甚至无从回忆。梦境和现实间一定设有某种关卡,绝不允许人们夹带任何东西过境,那些微妙的、模糊的、庞大的、混乱的……均已被一一没收。好似当初她从伯爵府被押送至羁候所时,就有个婆子将她偷绑在发髻里的传家宝——一只世祖皇帝赐给她先祖的玉指环——搜出来,毫不留情地拿走了。

她早已回忆不起那一只指环的样子,唯独只记得它的珍贵。

书影哭了。在这么个黑漆漆、静寞寞的夜里,她没办法欺骗自己:她之所以没有再梦得更深,只不过因为她也不知男女间的下一步是什么。但假如她做到那一步,是不是就能留住他?就能继续留在他身边?

毕竟她已要求过、哀告过,“叔叔,我不走,别送我走,我要在这里陪着你。”

但他每一次只摇摇头,带着严厉的微笑,“别说傻话,你必须走。”

但他要她走到哪儿呢?不管是槐花胡同还是紫禁城,不都是没有他的地方吗?

日出时分,她才挟着迷乱情绪睡过去一阵。整个白天又是提心吊胆,不是担忧马世鸣他们会来找事,就是担忧会有人来将她提走,好在一天又无事无非地过去了。

到得掌灯时,吹来解暑的清风,风来处堆起了一片黑云,书影就晓得,又要落雨了。

果不其然,她刚洗漱完躺下,风便大起来,把门户都拍打得砰然动摇。再半刻,万道金蛇腾起在夜空窜动不定,飞舞的电光过后,飘风急雨就汹涌而来,瞬时间便一片白昏昏的雨气,竟好似那瀑布飞流、汪洋倾泻一般,檐溜和铁马全都被雨水砸得哗哗乱响,仿似是整个天地都要被这骤雨击碎。

书影怔怔地躺着,但她的灵魂却又蠢蠢欲动地向着风雨飘摇里爬进去,爬入那些潮湿、闪耀和震撼。

风声雨声遮蔽了一切,让她变得——书影也不知该怎样形容她自己,“无畏”?或只是“无耻”?

当她推开他的房门,她一点儿声音也没出。

她摸着黑向前走,正好一道闪电迸开。书影惊见詹叔叔竟直身枯坐在床边,脸孔木然如凸起在暗夜之上的浮雕。

她有些被吓到了,倒抽了一口气。就这低不可闻的一声,即刻就令他浑身一抽,他的手往床边去找自己的盲杖,“影儿,是你吗?”

“是我,叔叔,是我!”书影马上作答,她不敢迟疑,否则他准会抡起手杖打过来。

他放松了下来,连脸上的皱纹都软化了,“怎么了?这么晚,有事吗?”他一边问,一边起身走过来。

“没、没……”她没料到他醒着,一时间手足无措,便搭茬着问说,“叔叔,您怎地也还没睡?”

“才做了个梦。”

她的腮颊莫名地发起热来,“梦……什么梦啊?”

他笑了笑,“同你说个好玩的。”

“嗯?”

“叔叔现在做梦,和之前——失明之前,不一样了。渐渐地,在梦里头也只剩模糊的颜色、成块的形状,看不清什么了。却原来,瞎子的梦和常人不一样!你说,是不是好玩得很?”

他十分轻松地说出来,书影却一阵悲悸,不过她迅速就抹去了滑出眼眶的泪水,不愿他听见任何一丝丝针对他的同情。

她深吸了一口气,“叔叔……”

“嗯,你说。”

但书影没什么可说的。她的感情是她驯服不了的孤立的生物,是一只不肯乖乖被她箍在怀里的动物,只要看到他,它就想向他扑过去,它不会说话。

詹盛言一直等待着她的言语,良久,他等到了她的手。他感到她又柔软又小巧的手掌捧起了他一只手,领着他的手往前探去。

她按住他手背,令他的手心停驻在某处。詹盛言手上的皮肤已被酷刑所摧毁,他不得不透过自己掌间和指尖的粗糙滞涩去摸索。片刻后,他那已极度迟钝的触觉才把一样又温暖、又柔腻的什么传递给了他。

一阵隆隆的雷声,由地底震动而上。

霎时间他面色剧变,快得像从热油里捞出自己的手一样,又退后一步,背转过身体。

“胡闹!快把衣裳穿好!”

而她一边的锁骨以下、胸口以上,仍余留着他手掌的质感与热力,他的手一抽走,书影恍觉那里被扯穿了一个洞似的,风就从洞口里灌进来,将她的整颗心、五脏六腑全吸入了狂乱又暴烈的寒雨里。

“哇”的一声,她大哭了起来,哭得不管不顾。

雨声和哭声缠绕间,詹盛言发了一会儿怔,过后才想起自己早就已目不能视物。于是他徐徐回转身面对她,伸出了双手去找她。他先小心翼翼地找到她裸露的肩膀,将她敞开的领口轻轻合拢,跟着把她也拢入了怀中。

她伏在他胸口,哭得愈发厉害,以至于他怕她再这样哭下去,会哭得散架。

詹盛言拍抚著书影,内心里倍感歉疚,如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找上他的每件事,都是他的错。

油尽灯枯的疲累感又一次袭来,但他仍尽力地搂紧她,想把她的痛楚和耻辱全抽走,变成他自己的。他开始拿喉咙深处的嗓音对她说话,这是他听起来最为斯文而体贴的那种嗓音,“影儿,好孩子,不哭了,啊。外头打雷惊着你了,是不是?这就是被梦魇了,没事儿,明儿睡醒你就忘了。来,叔叔送你回你屋里,好好睡一觉——”

“叔叔!”书影拿两手抵住他胸口,抬起她泪水肆溢的脸容来,直对着那个根本瞧不见她的男人,“叔叔,您不必替我掩饰,您明知我不是害怕打雷,我也没做梦!我只是、只是曾做过这颠倒糊涂的美梦,在梦里,我和您一起……”

“快住口!这不是你一个千金小姐、一个孩子该说的话。”

“我早不是千金小姐了,也不再是个孩子!可,叔叔,可我还是我,是那一天您从栏杆上拽下来的人,宁可把自个儿摔碎,也绝不肯遭受玷污!我把贞洁瞧得比命还重!叔叔,我向天上的日头月亮保证,虽则我一直身在那烂污地界,但我始终是一条洁白身子……”

詹盛言呆立在自己黑沉沉的隧道里,但觉四面八方响彻着震耳骇心的雷击——“我一直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石头,你信我不信?”

他拼命收拢起被劈碎的灵魂,极其严肃、极其克制地对她说:“影儿,正是因为叔叔深知你为人,所以我看待你从来都只有敬和怜,绝不敢起任何轻亵的念头。倘或我无意间有什么不够检点的行为,叔叔在这里向你赔罪了,但请你千万别误会,我要是曾对你生出过一丝半点儿的邪念,那就该挨大嘴巴子——不对!挨千刀!”

恰恰是这样的他,清高正直的他、总是面带愁容的他,令书影她缠绵刻骨、割舍不下。“叔叔,是您误会了,我从没敢把您的心想得那样脏,是、是我自个儿的心里生出了不体面的念头……想、想我还曾对另外的姐妹说过,说我们当女孩儿的原比精金美玉还尊贵,越是陷在了泥坑里,就越该自尊自重,可我挺直腰杆说那话的时候,怎知事情会变成这样?怎知有朝一日会跟您形影相随?我——”

“别再说下去了!影儿,再多说一句,日后想起来,你都会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只一想我自个儿眼下看起来该是个什么样,我都要丑死、羞死——好在您瞧不见!其实有好久了,我一想起您就脸红,羞耻得不得了,我、我不是为了您羞耻,是为了我自个儿对您的感情……”

“影儿!你——”

“您别打断,我好容易才鼓起这口气,您叫我痛快说完!无论您听了要怎样生我气、怎样瞧我不起,我也要说出来。您执意要送我——”话已至此,书影反而生出了一种平静和力量来,她记起他们身在何处,也记起了那些无所不在的隔墙之耳。她整理一下呼吸,扒住他脖颈,使劲把他朝自己拽低,附在他耳边抽泣道,“您非要送我走,可我,我不愿走,我不要走!您别以为我不懂,但只我跨出这院门,那便是生死两隔、永难再见。所以这件事儿,我琢磨得明明白白。要么就是羞耻,要么就是和您永别的不幸,那我宁愿豁出去,羞耻就羞耻吧!反正势逼至此,除了拿出这条身子,我还有什么能和您表白我这一番心迹?叔叔,您容我留下来吧,做您的孩子、做您的女人,什么都成,只要您容我留在您身边……”

“嘘……”詹盛言弓下腰,拿双臂圈住她,等待她无法自控的战抖一点点好起来。继之,他把整张脸都沉在她面前,“孩子,你仔细看看,看看你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残废、死囚,这个失败者。你是疯了,才会想和他,和这么个怪物厮守在一起。”

雨夜深不见底,光亮只来自时隐时现的闪电。书影仰视着他无神的脸孔,其上的每一缕沧桑、每一缕疤痕都纤毫毕现,尤其是右边耳垂直到下颌那一片惨白褶皱的皮肤格外刺目。他企图拿这些来吓退她,殊不知他这张脸动人到令她失明。她需要拿出全副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伸手去抚摸他,他这个怪物,这个斗士。

他们就这么静止地对峙了一刻,詹盛言只当自己对她的恫吓奏效,便又放缓了语气道:“这个地方啊,就是会把人变疯。我说并不是——不光是这所监狱,这整个人间,都会一天一天地把人逼疯,不怪你,啊。好孩子,醒过来就是了,醒醒。”

倏尔之间,一股子热血直攻到心,反令书影苦笑了出来,“叔叔,我没疯。我要想疯,亲眼见到爹爹被腰斩的时候,我就可以疯了,我就可以躲回自个儿的心里,再不朝外边多瞧一眼。可我是祝爌的女儿,祝爌的女儿只会死、不会疯。用不着您来叫醒我,我一直醒着。我清清醒醒地看见,未来某一天,叔叔您也会被押上刑场,会被一切两段、被碎尸万段……叔叔,我没一天不想念爹爹,我拼了命想留住他,可就连他的模样我都渐渐记不清了!而今您也要离我而去,您的脸、您的肩膀、胸膛、手臂、手指……很快,这一整个儿的身体都会远远抛下我,彻彻底底地消失掉!哪怕我也死了,可那碧落黄泉渺无边际,我到哪儿找您去呀?到哪儿,我才能再一次这么真真切切地看到您、触到您……”

书影呜咽着,她情不自禁地揪扯他的胸襟、他的衣带,她痉挛的两手隔着衣料狠狠地摩擦着、抓取着他宽阔瘦削的身躯,仿似她在他身子里落了水,仿似她要在他身上取火。

而詹盛言已然自觉燃烧了起来,他瞎掉的两只眼里头灼热刺痛,它们将永远在愧悔中焚烧。那些如光焰般照亮他又消逝的人、那些苦留不住的人、那些不得善终的人……他曾无数次渴盼着再一次触碰到他们温暖又可亲的身体,然而每一次,他触到的只有自己破了口的心脏。

佩戴着这颗心,他也一样能玩又会笑,但却永远被滞留在了生活的外头。

这么个小姑娘,何以也早早有了这样的心脏?詹盛言顾不上自己的哀痛,他只顾着为她而慌张,替她恐惧。

“影儿,影儿,别这样,”他连忙抚慰着她,帮她度过这撕心裂肺的发作,“别怕,没什么可怕。这身体原就从虚无里来,不过是重归虚无里去——”

“我不要!”一声巨雷盖过了她的嘶喊,她抖动了一下,声调又软下来,“我不要,我只要留住‘它’,哪怕同它多亲近一分,多留住它一刻,我——”

书影噎住了,她的两手一下子被他从他身上扫落,又牢牢抓住。她定定睨着他的脸,这张脸在明暗交替的打闪中亮了又灭,但不变的是其上那冷峻——接近于残酷的表情。

他松开了她的手。她见詹叔叔缓步退后,退回到床边,又摸着床帮坐下。他两手紧扣,放在膝盖间。过得一会儿,他突然轻声问:“侄女,你还在吗?”

书影慌乱地上前两步,“在,叔叔,我在。”

他点点头,“听得见我吗?好,请你听着:别让我欠你,我绝不会让自己欠你。我不回来了。”

有很多的雨水盖在他声音上,书影想要拂掉它们,一清二楚地听懂他,“什么?叔叔,您在说……”

他找准她的发声所在,把脸正对她扬起,“这一副皮囊、这颗心,我现在只用它们来还债。我曾欠下的所有的爱,还有憎恨,我都会一五一十地归还掉,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什么人也不赊,谁的也不欠。我被困在这身体里、这身份里太久了,一忍再忍,一熬再熬。等债都还清,我就走了,再也不被哪个人拖入轮回之中,再也不来这娑婆世界里了,永也不回来了。”

她等候他说下去,而他已经说完了。她思索了好久、好久、好久后,徐徐向他走过去,伏在他脚边,把脸挨上他膝头。

“叔叔,竟是我错了。我一味只想着,拿您来安宁我自个儿的心,可我没想过,原来您也是需要内心安宁的。倘或您当真能求到解脱,那我绝不敢,也不忍心去破坏您的安宁。我不再管您索要什么,也不再向您奉献什么,您只管毫无挂碍地去您想去的净土吧。”

“影儿,是叔叔我对不——”

她截断他,带着一种灵魂出窍似的洒脱和天真,“叔叔,我只想您抱抱我。您能抱抱我吗?”

他陡地吁出一口气,弯下腰,把她连扯带拽拢入了怀中,抱上膝头。

世上的风雨那么大、那么凶,淙淙不绝,岌岌可危,暂且也只剩她和他的这一个小角落还未被砸碎。书影将脸埋入他头颈间,在他一跳一跳的颈动脉上呼吸着,她只想在这一抹即将消散的幻影里多驻留半刻,却不想,这将是她半生再也走不出的废墟。

她清洁,她温软,她无依无靠地偎着他,詹盛言嗅到了这一切,却只心无旁骛地想着——他想叮嘱她,说人世的痛苦就像酒,酒量练几次就有了;他又想祝福她,说终会有眉眼周正、人品端直的少年好郎君来爱你护你……但他觉得什么都不合适,于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潮气涌动中,他静静抱着她,直到闪电一道道熄灭。

雨声渐弱,在他亲厚坚实的怀抱里,书影逐渐恢复了平静。即便他贴身抱着她,贴得这么紧,她也能觉出这是父亲的拥抱。她用不着再当一个女人了,她可以安安心心做回一个孩子。书影低下头,抵着詹盛言的耳鬓轻轻说:“叔叔,我还有件事儿,您不同意,我就不下来。”

詹盛言笑起来,摸了摸她后脑勺,“这孩子!从前就这样同你爹爹撒娇的吧?好啊,你说说看,只要叔叔能办到。”

“叔叔,我收拾屋子时瞧见过,那边抽屉里有个绢包,包着您那只骨扳指。您为什么不戴了?”

詹盛言顿了一下道:“手指头变形了,戴不进去。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就想问问,能不能送给我?不过,要是您舍不得——”

“没什么舍不得。我才说了,什么都不留恋了。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怪晦气的。”

“这不是叔叔您贴身之物吗?怎么叫晦气?”

“就是我的贴身之物,才晦气。而且这扳指,最初曾被韩姑娘带进宫,之后又给你珍珍姐姐随葬,几经死生,实在不吉利。”

“穿越死生而完好无损,这才是大吉大利。再说了,就算果真是什么凶物,我已和叔叔如此亲近,有什么这邪那晦的也早染上了,还差这一件小玩意不成?叔叔,求求您,就把这个给了我吧。”

詹盛言业已领会了书影的意思,由不得一阵心酸。这是个习惯了被剥夺得一干二净的孩子,眼看着父亲尸骨无存,遗物也尽数被抄没,身为子女,却连哀思都无处寄托。所以,当她确知她一心依恋的叔叔亦大限将至,便不再妄想祈求些什么别的,而只祈求一点点凭吊的证据。

他怎忍拒绝她?

“好。本来也都被那帮人收走了,是将我移到这院子后,才又还给我。等我一死,还不知被哪个典狱拿走转卖呢。你想要,就归你。你去拿来吧,现在就拿走。”

书影便依着他的话取出了扳指,攥进自己的手心里,“叔叔,谢谢您。”

詹盛言苦笑了一声,“但愿真如你所说的,大吉大利,能护佑侄女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对,说到这儿,我想起来——”

“叔叔,您想起什么?”

“你不是有个很要好的姐妹,叫‘万漪’那个?”

“万漪姐姐?叔叔怎么想起来提她?”

“我先前就想警告你来着。”

他这话叫书影完全摸不着头脑,她一愣道:“警告我?”

“这个万漪绝不是你说的那样,善良、宽厚、毫无心机,绝对不是。”

詹盛言和万漪有过一面之缘。去年他生日,白姨带进两个小丫头来向他揭发白凤谋杀珍珍的真相,其中那个讲述整个过程的证人就是万漪。据万漪说,因她撞破了白凤的行凶现场,才险些被灭口。但以詹盛言对自己情妇的了解,白凤一开始就不可能留下目击者,除非,那也是行凶人之一。他对这一点确信无疑:万漪必然被迫参与了杀害珍珍的罪行。

他能够谅解一个少女的“被迫”,但他该怎么对书影说?又说到哪种程度为妥?书影还根本不知珍珍是被白凤害死的,更不知万漪被牵涉其中。何况他又空口无凭,就算书影信他,他又让她怎么办呢?以她那一副眼里不容沙子的性子,知而不言,只能苦了她,但去找万漪对质就更不可取。万一对方恼羞成怒,又动了杀心可怎好?而且,假设万漪对书影的确是诚心相待,那只要不拆穿,她们就还能继续姐妹情深下去。

这世道已够险恶了,让这孩子多一个爱护她的姐姐,总比多一个城府深厚的敌手要强吧……

思来想去,詹盛言还是没法下决心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讲给书影听,只好含含糊糊道:“你这个‘姐姐’可能在你背后做过一些事情,我也并不是很确定,所以不好乱讲,但你对她提防些总没错。”

令他惊讶的是,他在书影的回答里没再听到惊讶之情,而只有一股羞赧的歉意,“叔叔,原来您也知道了……”

詹盛言一惊,连冷汗都冒出来,“你知道?!”

“对,我知道,我姐姐曾偷过凤姑娘的钱袋,她早和我承认了,不过那时候她真是走投无路才会做出偷窃之举。您信我,我万漪姐姐实在是个最最温厚又胆小的人,一点儿坏心思也没有,您别误解了她。”

詹盛言这才知他们俩所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然而听书影如此回护万漪,他更不好再多说什么,也只得语重心长再次警醒她一句道:“总之,侄女你记住,对这个人一定要有所保留,未可全抛一片心,防着她就对了。答应叔叔。”

书影看不清詹盛言的神情,但她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峻厉。为了宽慰他,她马上应声说:“好——好的,我答应您。”

“说出来,亲口和我说一遍。”

“我答应您,一定会防着万漪姐姐的。”

他松了一口气,就把脸转向那一边水汽弥漫的窗户。而书影有种奇异的感应——他在瞬时间就已忘记了她的存在,他那双纯黑的眼眸已沿着她看不见的路途,奔向他渴望已久的目的地。

雨后,凉意袭人间。

之后的一段日子无风无雨而过。

这一日清早起来,书影就见詹盛言腮边又被胡茬铺得密密实实,便不由一笑道:“一天一夜还不到呢,又得修脸了。”

她拿着把小剃刀,细致地替他修理着两鬓,“抬头。”她温柔地命令他。

詹盛言听话地抬起头。她扶着他面颊一笑,就将剃刀的刀锋横过他下颌。

“叔叔,您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呦,这我可真糊涂了,进来后早忘了日子。于今可有七月了吧?你既然问起,想是你们‘女儿节’要到了?”

“叔叔您一猜即中,可不嘛,今儿是七夕啦!”

“我说呢,这两天时晴时雨的。”

“牛郎织女终年相隔,盼星星盼月亮,只这一天的会期,可不要激动得流眼泪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在她手底下安然稳坐,温热的鼻息从她手背上扫过去。然后,他突然拨开她的手,坐直了身体。

书影扭头向后张去。

她等了一小会儿,才见大门被打开。马世鸣走在最前头,身后跟了一群太监,然后他摇摇手,那个叫常赫的护兵就一句话也不说地走过来。

书影全懂了。

有那么一刹那,她直想挥动手里的剃刀,先一刀划破詹叔叔的喉咙,再划破她自己的。他们的鲜血将喷薄成浩瀚的天河,洗去他和她之后所有的苦难。

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她谨记着他的心愿,他只愿归还了所有生命的债务再离开,那么,他的日子还远未到吧?毕竟他身上带着数也数不清的伤,怕全都是欠下的风流债……

他欠过好些个女人,却不要亏欠她祝书影一丝一毫。

他绝不会允许她死在他身边,绝不许她为了他而死,她的殉身徒然是他的累赘而已。因此,书影唯有任自己被拖走——她会走的,但她还没好好地再看看他,再看他最后一眼。

她疯狂地扑向詹盛言,搂他的脖子,拽他的衣袖,一次又一次,“叔叔!叔叔!叔叔,我不走!叔叔!!”

詹盛言也抓住她沾满了皂角泡沫的指尖,微微用了一点儿力。“你们要带她去哪儿?老马,你说话,要拿我这侄女怎么样?……”

他必须兢兢业业地演完这末一场大戏,才能让她丝毫也不受怀疑,从而被安全送走。

终于,他感到手指间一空,同时听见她一下子腾空而起的尖叫和哀号。

“影儿!你万事当心!”他咆哮了起来,但不知她有没有听到。她凄绝又无望地在那些拉扯间挣扎,似一只即将迎接屠宰的小羊羔的哀鸣。

而马世鸣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走上前来,呜哩哇啦地开始笑、开始骂。詹盛言却发觉自己竟不再有一点儿还嘴的精力,他颓然坐倒,一手在盆架边摸索着,他摸到了冷厉坚硬的什么,便紧紧握住。

剃刀切入他指端,鲜血无声涌出。而那少女稚嫩的痛哭早已在监狱的一重重深廊里淡去。又开始下雨了,现如今,詹盛言的耳中空余无尽无休的羞辱和斥骂,还有溅玉跳珠的雨声。

“影儿,多保重,但愿你苦短乐长,余生顺遂。咱们永别了。”

默默地,他对她说。

万艳书2:一萼红小说的作者是伍倩,本站提供万艳书2:一萼红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万艳书2:一萼红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最新网址:www.douluox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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