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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泰的都元帅完颜,有时候会忍不住生出一个不安的念头:弟弟似乎比自己更能干。或者说,更加凶悍,在他们的世界里,这其实是一个意思。

过去一年里,或者说再往前追溯——从那晚偷袭叶尼部、闯入这片天下至今,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快得让完颜和可汗颜颇喘不过气来。

可他弟弟适应起来却毫无困难。

可汗一直拒绝考虑登基称帝,直到被白骥说服。颜颇一直为放弃部落传统闷闷不乐。朝廷,大臣,带墙的房子,带墙的市镇?收取税赋,从攻克的州府中提拔官员,让他们打理粮仓,监督修造,就跟他们在萧虏治下做的一样?这一切并不能取悦颜颇。

完颜明白这种感受。草原上可不是这样做事的。而且,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当初黑水江畔的故乡生活非常艰苦,活命都殊为不易,可那种艰苦所有人都能理解,而且他们的父辈、祖父辈也同样能够理解。

那样的生活能让男人更加坚强。他们一向为那些值得骄傲的事情而骄傲。在完颜看来,住在房子里——管他有多大,四面都是墙——管他有多高,都没有丝毫吸引力。而且完颜也从来都不曾体会过,当上皇帝,或者被皇帝任命为都元帅,随之而来的会有怎样的荣华富贵。

女人,不错,可他从来都不缺少女人。想要女人,在部落里就得凭胆识,在部落之外就要靠刀剑:而不是躺在一堆垫子里,喝着马奶酒(或者是奇台人那毒死人的米酒),叫别人把女人带过来。

尽管中京如今已经落入他们手中,他并不真的想住在萧虏的中京。可汗也不想。

话说回来,如果真如弟弟私下所言,过不了多久,可汗——如今已是皇帝了——就不再需要他们顾虑了。

阿尔泰部席卷东方以来,颜颇已经老了许多。他怒气冲冲,满心茫然,完全不像个接连奏凯的头领。白骥对哥哥说,颜颇代表的是过去,就跟萧虏皇帝一样——后来,阿尔泰的诸位头领盘着腿,坐在草原上,欣赏着萧虏皇帝在自己的嘶号声中,被火蚁啃成了骨头。

当然,白骥说,不能这样对待可汗。有很多无声无息的法子,能把人送入鬼门关,送他前往跟人间正好颠倒的鬼魂世界,送他到天神的身边。

白骥一向固执己见,所以听完这番话,完颜打定主意要说服弟弟。他明白地告诉白骥,无论如何,绝不可以伤害可汗——皇帝——分毫。上苍让他活多久,他就活多久,任何人不得插手干涉。这番话,弟弟听明白了吗?白骥能够接受吗?

最后白骥还是接受了,反正他是这么说的。然而,如今当哥哥的心里却有了另一个想法。如果弟弟比自己更加凶悍,而且可能还认为自己比哥哥更能干,那他又怎么会仅仅止步于干掉颜颇,怎么会只把那老人看作是自己登上权力顶峰的绊脚石?既然哥哥不像是随时都可能死去,那为什么不也对他设下同样的圈套?白骥似乎很能适应市镇、城墙和帝国。似乎也很乐意让别人把抓来的女人送给他享受。

完颜自己的想法都很简单。总的来说,草原也是个很简单的地方。头领越强大,打赏就越慷慨。只要能保证手下骑兵能凭本事领到赏钱,这个头领就可以安枕无忧。你可以说他受部下爱戴,不过真这样想就蠢透了。要是你觉着你的骑兵就算饿着肚子,就算觉得跟你四处征战得不偿失,也还是爱戴你,那你就要死到临头了。

所以,当初愚蠢自大的奇台人明明攻打萧虏时吃了败仗,却还来索求归还当年丢掉的北方全部土地,这反倒点醒了完颜,于是他挥军南下——他们要给奇台一个惨痛的教训——要掳走大量财宝,比任何一支草原军队掳走的都多。

直接从奇台的京城掳走亘古未有的巨额财富!这野心够大吧?这场大捷值得人们在篝火边传唱吧?

不够。看起来,对他弟弟来说,这样做还不够。白骥跨在自己马上,一如平常骑行在完颜左边,在弟弟看来,这还只是个开始。

“咱们要他一大笔赎金,叫他们彻底亏空。”在前往汉金的路上,白骥这样说过。在他们身后,是一支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奇台大军,一万人战死,剩下的,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对。”完颜回答。

“这笔赎金会叫他们丢尽颜面。他们会在汉金城里自相残杀,为的是把抢来的金银财宝送进咱们营帐中。”

“说得对。”

“到时候,咱们就说,这还不够。”

“什么意思?”

弟弟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完颜一向十分厌恶的笑容。白骥比自己小,年幼的时候,每次两人打架,完颜都能打赢他。可是弟弟的眼神更冷,还生了那样一副笑容。

“你不明白?咱们索要的赎金,奇台人根本给不起。”

“他们给不起,咱们却把他们搜罗来的财宝全都拿走。对,就这么办。”

“不对,”弟弟说道,语气放肆,“不对!奇台人给咱们多少,咱们就收多少,然后咱们说,他们给的不够数。然后我们攻下汉金。哥哥,咱们把汉金据为己有。这是一个开端。”

“开端?”完颜问。

这段交谈发生在昨天傍晚,走完这段路,他们就该扎营了。夜里很冷,不过在北方,他们见识过更冷的夜晚。

“哥哥,等我们把他们的皇帝和所有宗室都抓起来,奇台就是咱们的了。咱们拿下京城,再拿下延陵。新安是座空城,并不重要。干脆放火烧了它,要不就把它留给狼群。哥哥,咱们自己挑选官员,统治奇台,让他们的农民给我们交税,把谷物粮食送给我们。咱们还可以挑选奇台女人,哥哥。他们的文官会为我们效命,就跟他们替那个笨蛋皇帝卖命一样——不然,到了冬天,他们就等着饿死吧。”

“你打算留在这里?不回家了?”

弟弟又笑了起来。白骥长得可真好看。

“南方有大海,”他说,“你我都听说过,对吧?哥哥,依我看,咱们就该骑着马,一路跑到海边。然后把从黑水江到大海之间的所有东西,都据为己有。”

“为什么?”完颜问。弟弟则飞快地转过头去,差一点就掩藏住脸上的神情。

冬天到来时,有人开始死去。最开始,人死了,家里还能办个葬礼,把他们好生安葬。可是随着死亡人数越来越多,任待燕尽管心里悲痛,还是命令士兵,把死者集中起来烧掉——绝不可怠慢逝者。

食物供应不足,不过还不至于发生饥荒,这一部分原因是围城之前不少人已经逃离市镇。可是柴火用完了,老人小孩很难熬过寒冷的天气。毫无疑问,阿尔泰军控制了京师在大运河上的码头。汉金城已经被包围了,得不到任何支援补给。

早先任待燕刚好赶在城门关闭、阿尔泰人兵临城下之前进了城。他还记得那天清早,城中百姓一觉醒来,看见城墙外面全是草原骑兵时的景象。当汉金城醒来时,番族骑兵已经趁夜赶到这里,占据了整个平原。

这景象让人恐惧,也叫人愤怒,但在这之上,还有一层陌生感。他想起在马嵬遇见的岱姬。在这里出现这么多番子,这感觉如此诡异,仿佛这些人也来自另一个世界。天空澄澈的夜晚,他抬起头,看着满天星斗,有种恍惚感。

奉命守御汉金的是三名军官,任待燕是其中之一。他还建议等到天冷时打开“艮岳”的内门,让普通百姓进入官家的御花园——砍倒树木,拆掉木制建筑。就在他奏报朝廷当天,官家就批准了。如今龙椅上坐的是另一位官家,不是当初修造花园的那位。

他原本以为,将靡费甚巨的“花石纲”拆个干净,自己多少会感到一丝快慰。可并没有。看着城中男女百姓,把能找到的衣服乃至破布全都套在身上,提着笨重的斧头,砍向当初精心移植进“艮岳”——映照着整个天下的镜子——的巨树,任待燕心里找不到一丝那样的感情。

这些木头将会被精打细算地分配给整座汉金城,用以供暖。镜子由此不复存在了。

没过多久,“艮岳”就成了一片荒地。如今,树林变成了树桩;而在过去,这里有大片的翠柏、栎树、雪松、桉树,还有成片的果树林……

不久前,园中的动物也被宰杀,送进宫里吃掉。连夜莺也难逃口腹。

这天冷得如同刀割,任待燕独自一人,迎着夕阳,走在光秃秃的“艮岳”里,空荡荡的天上飘起雪花,任待燕想起另一件事。一想到如此美景(不论当初是如何建成的)竟落得这样的下场,心中难免有些伤感;可是任待燕身上还有一份使命,这座市镇还处在围困当中。

任待燕骑着马,穿过沉闷的街道,回到军营。他招集军中的工匠,修造石砲的好手,叫他们带人去御花园把假山怪石统统砸碎。这些怪石有的从湖底打捞上来,有不少人为此丢了性命;巨石经由大运河运进京城,沿途遇到的桥梁建筑被尽数拆毁,却只是为了博取官家的欢心。

两天后,黎明时分,第一波石弹从“艮岳”里的高地飞了出去,砸进城北的阿尔泰人的营帐和马圈之间。这些石弹的奇效让人印象深刻,阿尔泰营地里人马嘶鸣,哭喊声一片。

任待燕站在城墙上,有意暴露自己,好叫敌我双方都能看见自己。他看见一个马场被砸了开来,场里的马匹四散奔逃,在营地里横冲直撞,一时间,阿尔泰营中一片混乱。起火了。

眼前的景象相当解恨,可光是这样,不论让城外骑兵多么不高兴,都还不足以解围。阿尔泰人的老家比这里还要冷,而且他们军中也没有体弱多病的老人孩子。

这次袭击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仅此而已。这次袭击能鼓舞士气,扰乱敌人,是都统制任待燕想出来的有一个聪明点子。阿尔泰人如今听见这个名字就咬牙切齿。他们知道是谁在延陵以北大破阿尔泰军。

他们至今都没有攻下延陵。赵子骥和任待燕的主力部队仍在坚守城池。任待燕之前带着半数骑兵沿驿道驰援京师,但是这点兵力根本不足用。既不足以在野外作战,也不足以在城内坚守。

任待燕心里稍微有些期待,阿尔泰人会不会要求将他处死,或是把他交出来。关于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也有过很多思虑。

这些话,他对谁都没有说起过,连珊儿都没有说,不过他猜珊儿其实知道。她有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睛,而汉金城眼下的危局显然不会把女人排除在外。

他甚至不该用石砲发起进攻。毕竟两国正在谈判。阿尔泰人保证,只要汉金付得起赎金,他们就一定会撤兵。

番子的开价让人乍舌。这样的漫天要价简直能掏空整个帝国。二百万两黄金,一千万两白银,两千万缗铜钱,或者以同等价值的珠宝玉石抵充。还有两百万匹绢,一万头牛,两万匹马——显然,他们想要的是任待燕的全部战马。他们要这座市镇马上交出这些财物。

这根本不可能。汉金城和皇宫就算倾其所有,也绝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大一笔赎金。这一点,不论奇台还是阿尔泰都心知肚明。

于是任待燕等着,朝廷无疑也在等着,等待城外下一个沉重脚步落下来:他们的下一个要求。

悲凉与愤懑让任待燕简直喘不过气来。

而且,任待燕知道,这一切都是奇台人自己惹祸上身。奇台禁军连一座孤城都攻不下来,却要求阿尔泰返还全部十四故州。

天知道,任待燕多么想要回这些土地,可山河故土要凭自己赢回来,不可能毫无作为,就派出使者,走进攻城拔寨所向披靡的草原军中,还颐指气使要求收回土地——这些人真的愚蠢到这般不自知的程度?

任待燕知道答案。这答案就是城外的草原骑兵,和城内等死的百姓。到处都在冒烟,到处都是焚烧死者的火堆,到处都是焦骨,没有坟墓。番子说这是给奇台的惩罚,一个教训。每当他放慢脚步,思索起这些,都会恨得牙关紧咬。他甚至夜不能寐。城墙上的哨兵都在夜里看见过任待燕同他们在一起,听见过他的声音,询问有没有敌情。

给奇台的教训?这帮蛮夷连写字都不会,两年前还是个无足轻重、不为人知的小部落,在邻近勾丽半岛的荒野里挣扎求生。

这样想简直是疯了。这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局,几乎让人无力评述。任待燕不是学者,也没有史家那样长远的眼光。他只想凭借自己的弓矢刀剑,改变他置身其间的这个时代。

汉金城饥寒交困,人心惶惶。官府为了凑足赎金,正在大肆搜刮百姓。

士兵被派去挨家挨户搜查,确保没有任何人私藏金银钱物和珠宝玉石,就连女人的耳坠发簪手镯坠领都被从内闱之中搜罗走了。大部分百姓都不善于藏东西,许多埋藏钱物的地方都被官府发现了。

仆人告发自家主人,还能领一笔赏钱。任待燕真想把想出这个馊主意的昏官碎尸万段。如今他已经了解文官们是怎么想的了:反正下次大搜查,这些仆人的钱物又会被收走。

任待燕时时刻刻都怒气冲冲,简直五内俱焚。从城墙上朝阿尔泰人投掷石头根本于事无补,他必须控制住情绪。百姓都指望他了。汉金城里必定会有人逃过兵灾,其他地方也是一样。历史必将会进入新的阶段,必将书写新的一页。市镇可能陷落,帝国却未必如此。将来的史家还是会——一定会——在史书上用更加华美的文句,来记述如今这个时代。

逊帝如今被称作太上皇。文宗一直待在皇宫边厢的房间里,有一段时间谁也见不到他。谁也不知道,对于拆毁御花园的命令,他会作何感想。会同意吗?毕竟御花园描摹的是整个天下,而如今,天下已然打乱,像流星一样自天际陨落……

如今掌国玺的是知祖,是他下诏在全城搜罗财宝。也是他——通过寇太宰——与阿尔泰人谈判,想用财物换取和平。

有一回,任待燕军中的一位军官半开玩笑地建议说,该把龙椅搬来军营里当柴烧。皇宫门前的广场上,太学生仍旧在顶风冒雪地来回游行,要求砍下“五贼”的脑袋。这“五贼”都是寇赈和他的同党。任待燕心想,也许会被砍头吧,不过现在为时尚早。如今,这些事情他也看得明白。他一直在学习。城中百姓的死活,或许都是这些谈判的一部分吧,不论男女,概莫能外。

就算你为朝廷接受这样的谈判条款而愤恨不已,就算你还能预见到将来局势的走向,可如果你是个士兵,是个军官,等到了大殿之上,当着官家和群臣的面,你该说些什么?

开战吧,奇台必胜!

能挡住草原骑兵进攻的只有一支军队,任待燕的军队。其他禁军都像石碾之下的谷物任人碾压,然后如谷壳一般,风一吹,便四散飘落。

失败的不仅仅是朝廷里那些留着小手指甲的官员,禁军也败了。酒肆里或许还有人争论时局何以变成这个样子。兵祸不断,没个尽头,身在其中,议论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有机会,他都会趁着夜色,翻过墙头,穿过庭院,再爬上阳台来见她——就像在诗里歌里一样,只不过这里不是唱歌的地方。

林珊看得出,他睡得并不好,也许根本没睡。有时候云雨过后,他倒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他躺在她身边,阖上眼睛,面容又回到从前年轻时的样子。

林珊却没有睡觉,只是躺下来看着他,有时还会半是好奇半是害怕地抚摸他背上的字。那是岱姬留给他的,昭示着他的命运——抑或是她故意作弄或是报复?

任待燕抵挡住狐魅的诱惑,留在人间,留在了当下,都是因为她,因为林珊,员外郎林廓的女儿,被人视为不知廉耻、有伤风化的女人。

她被人爱着。这真是全天下最陌生的感觉。

今夜,在他酣然入睡之前,任待燕告诉林珊,明天早上他要上朝,等他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他这禁军都统制大概也就做到头了,没准儿他的生命也走到头了。他叫林珊天亮前一定要叫醒自己,这样才好趁着没人时离开她的卧房。

他想要保护她的名节,她的隐私,她的立身之地。

几天前的那个夜晚,林珊告诉他,自己知道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任待燕躺在床上,说:“其实,我还可以做得更好一点——离你远远的。”

“我要你在这儿。”她回答。

关于时局,林珊有自己的一番推测,她不知道丈夫和父亲是不是也同样意识到这一点。

士兵们已经把搜罗财宝的范围扩大到宗室诸宅了。收集财物的地点设在宗亲宅里最大的一片空地上,大家把金银珠宝首饰全都送来。与此同时,士兵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可能藏匿在家中的钱物。汉金城被自己人洗劫一空。

林珊已经交出了自己的珠宝银两,还有结婚时齐家下的聘礼,以及后来官家——原来的官家——送给她的礼物。齐威则搬出了家中的存钱箱子,父亲也把自己的钱都交了出来。

她只留下了那对玉石耳环,不值钱,却是母亲留下的念想。她把这对耳环放在堂屋的供桌上。但愿他们搜查屋子时,能对供桌上的东西有些许尊敬,特别是那东西也不值几个钱。

结果,根本没人搜查他们的宅子。

谁都知道齐威和他那个丢人现眼的妻子收藏有大量的奇珍异宝。齐威一想到自己的珍藏会被当官的带着兵来搬走,心里就无比痛苦。他还挥舞着剑放出狠话,说要把家丁都武装起来。

可是根本没有人来。

前几天,林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顶着刺骨的寒风出门,前往存放古董的仓房。这仓房是以前太上皇送给他们的,太上皇十分欣赏林珊的词作和书法。

雪下个不停,斜斜地撞在脸上,把脸打得生疼。新年快到了。没人想要庆祝。今年不会有什么焰火。

仓房锁着门。墙上有标记,是个“狐”字。她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随后寒气逼着她继续前行。快到家时,她抬头看见她家正门的右边也贴了那样一个标记,比仓房的那个小些,位置很高。要仔细找才看得到。

没有人动他们的珍藏,也没有人进过这栋房子。

她看着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今晚没有做爱。他那么疲惫,从阳台进屋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了。林珊给他端酒,他也没要。林珊替他脱下靴子,摘下佩剑,又脱下貉袖,叫他躺到床上,然后自己躺在他身边。

每次见到任待燕,她都很有欲望。这是她的身子新出现的变化,需要学着适应。不过还有一个更深层的事实——她爱他,他也爱她。

任待燕几乎一躺下就睡着了,动都不动。林珊看着他胸膛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她想保护他。

可林珊还是如约把他叫醒,看着他穿上衣服,走进满天星斗的夜色里。屋子里真冷。没有柴火了。柴火要用来烧死人。

奇台太宰只恨自己不能有骨气一点儿。然而,他从来都不曾练就过真正的胆色,他也并非靠着胆量飞黄腾达的。

如今,在奇台要想提高自己的地位,需要的本事跟过去不大一样。你要熟读圣贤书,能应付科举考试,要写得出漂亮文章,还要写一手漂亮字。在官场上,你要跟对先生,交对朋友。要弄明白朝廷上的权力关系。要能够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

当年党争的时候还不乏勇气。要知道,一旦官家宠幸别的党派,得胜的敌人就会把你逐出朝廷,从此穷困潦倒,有时还会更惨。

抛开骨气不谈,寇赈也知道,自己脑中一再闪过的这番图景——走出城门,亲自走进阿尔泰营寨,听凭番子处置——根本于事无补。

尽管当初是寇赈提出了那些傲慢的要求,可是就算他把自己送上门去,听凭他们发落——不论是杀了他,还是把他送回北方示众、任人嘲弄——阿尔泰人也不会就此结束围城。更何况,(他至今认为)去年夏天之所以提出那些要求,不过是因为官家希望如此。这一点他毫不怀疑。

阿尔泰人无疑已经知道了:老皇帝承认自己失察,已经黯然逊位。他的儿子,光照寰宇五方至圣的知祖皇帝,对天下大势有着不同的理解。陛下愿意认可阿尔泰民族的重要影响力,愿意承认阿尔泰皇帝颜颇的尊崇地位。此外,颜颇皇帝御下的都元帅兄弟二人——完颜和白骥,知祖皇帝对他们的卓绝武功深为钦佩。

在太宰起草的另一封信里,奇台的新皇帝还吐露了这样的心愿:考虑到“十四故州”久非奇台辖地,陛下将不再提出那般过分的要求。

知祖皇帝愿改正父皇之过,并与广阔北地的新主修好。写到最后,寇赈简直都要佩服自己的文笔了。

不过他只能稍微得意一下。这样想真是愚不可及,根本不值一提,就好像文辞华美很重要似的,就好像番子还能注意到——或是在乎——这些修辞似的。

同样不值一提的,还有他慷慨出城、牺牲自己的念头。汉金将要面临的一切,根本和慷慨没有半点关系。不过,他八成还是会死掉的。就算阿尔泰人不要他死,聚在宫门外的那些人也要。

今天早上,他们会收到最新的奏报,说明已经收上来多少财宝。多少都不重要,反正凑不够数。大概连应许之数的四分之一都凑不出来。

然而,起居郎还没上殿,先就有另一个人被宣进殿。太宰痛恨这个人。

大殿里依然生着火,大概可算是京城里仅有的一处还可以生火取暖的地方吧。寇赈看着那人接下披风,交给一名殿前侍卫。那侍卫恭恭敬敬地弯了下腰。

太宰看见,任待燕一身戎装,带着一口刀——他说那是他为了对付战马而亲自设计的——一张弓和一支箭菔。他的射术颇负盛名。太宰恶毒地想:神箭手能把自己射死吗?

寇赈太累了,连生气都做不到。这个都统制看起来也累坏了,不像寇赈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么年轻。那是在春季,就在这大殿上。当时任待燕带来一则消息,害死了邬童。说的是一棵树,一棵愚蠢的、无足轻重的树。

那次遭遇过后,他就一直注意收集这个人的情况。家世平凡,曾经在大江附近的水泊寨里当过好多年的山贼。真是履历不凡啊!在过去,这样的历史可以成为对付他的把柄。如今却不成了。如今他们在招集山贼土匪。弓矢刀剑,哈。

任待燕在恰当的地方停下来,对着新皇帝行过第一遍大礼。

在过去,不管他站在哪儿,胆敢携带兵器上殿,光凭这一条就可以将他拿下甚至砍头。如今,这不仅象征着任都统制的职责与军阶,还提醒人们,今年冬天有怎样的祸事等在前头。据说延陵一战过后,他是阿尔泰人唯一畏惧的对手。

寇赈看着都统制走上前来,又行一礼,心里想,正因如此,这人大概也是死期将至了吧。据说草原民有许多种很有创意的方法,来杀死他们所痛恨的人。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

任待燕还记得这间大殿。不过,这大殿已经变了样子。大部分摆设都不见了,就连绘画都从墙上摘了下来——尽管这些画肯定不会被拿去抵充给番子的财宝。

随后他明白了:那都是太上皇的画作。老皇帝的儿子要将这一切都抹掉。龙椅还是原来的样子,龙椅背后还有一面彩绘屏风,屏风上有怪石嶙峋,有险峻高峡,有飞鸟,底下还有几条小渔船。知祖皇帝与任待燕年纪相仿,他坐在龙椅上,黑色的幞头下面是一张圆脸。

任待燕身后站着一排大臣和年轻的皇子。距离官家最近的是太宰,在任待燕的左边。任待燕等着让官家认出自己来。

官家示众默不作声,一脸警惕。打破沉默的是寇赈,他说:“任都统制此来,想必是有要事奏报吧?”

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动听,不过他的紧张不安也是显而易见。任待燕小心回答:“正是,寇大人。”他又对着龙椅说:“天下共主、五方至圣召臣觐见,臣不胜感激。”

任待燕忽然想到,他们用至为尊贵华美的头衔称呼官家,是把这当作护身的符咒,来抵抗奇台国力日衰的现实。

知祖还是没有说话。任待燕想起来,自己到现在都没听他说过一个字。不过官家点了点头,已然算是足够的恩典了。

“陛下,臣刚从存放财宝的仓房过来,那些仓房里装的是整个汉金的财富。”他打住话头。炉火噼啪作响。宫殿之外,到处天寒地冻,从外面进来这里,这点暖意越发叫人不舍。

任待燕开口道出他要说的第一件事:“陛下,军中将士恳请陛下停止搜罗城中钱物。不能再对百姓这般横征暴敛了。我们把已经收来的财物悉数交给番子,除此之外再无分文。”

“番子不会答应的。”官家说话声音很轻,语速很快,咬字清晰。

“陛下圣明,番子不会答应。可是汉金城不管拿出多少钱来,他们都不会满意。与此同时,我们却让百姓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和勇气。”

“任都统制,朕需要这些金银,朕已经答应了他们的条件。”

“这条件我们根本无力满足,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啊陛下。而今邻里反目,主仆失矩,百姓私藏财物都被问斩,长此以往,我们必将自毁城墙,到最后,番子还是会攻进城来。不仅如此,陛下,番子以后还将得寸进尺,已是尽人皆知啊。”

“说。”官家说道。这不公平,可是身为官家,不必讲究公平。

于是任待燕遵旨了。任待燕整晚整晚不得入眠,这便是原因之一。他提高声音,语气坚决地说:“番子会要求我们以百姓作价充抵不足之数。他们会掳走各行各业的工匠,会给奇台儿女套上枷锁,将他们赶去北方为奴。许多人会在中途死去。如果番子掳走的人口足够多,那么这些损失他们根本不会顾惜。就像对待牛马一样。”怨怒的情绪,要小心处置。

官家说:“大丈夫理当为国尽忠。无人可以脱免。”

任待燕看着官家,片刻之后又垂下眼睛。他说:“陛下,女人也会被番子掳走抵数。女妇价值几何,歌女价值几何。”他稍一停顿,又逼着自己说下去:“命妇价值几何,宗姬价值几何,妃嫔价值几何,百姓妻女价值几何。帝姬价值极高,陛下的姐妹,能抵充不少的数目。”

大殿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声音。

终于,奇台的皇帝开口了。“女子,”他的语气依然平静,“也理当为国尽忠。古时……也曾把女子送往北方,把帝姬送去和亲。”

“送去几千女子吗,陛下?去做奴隶吗?”他提高了声音。

“放肆!”太宰说,“别忘了这是在哪儿!”

“我知道这是在哪儿!”任待燕喝道,“这里是奇台的皇宫大殿,是天下之中!”

官家凝视着任待燕。他的身量不似太上皇那般修长,整个人陷进宽大的龙椅中,像是已经不堪重负。“天下之中,”他重复道,“那么,要避免这一切,任卿有何良策?”

任待燕知道自己要如何回答。来时就知道。

“陛下,我们开战。”

大殿上一片窃窃私语,大部分人都惊惧不已。

任待燕说:“陛下,汉金并非整个奇台。随着时间推移,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将影响到整个帝国。我们同番族开战,就能激起一道火花,就能让奇台记起,何为勇气。阿尔泰军远离故土,他们绝不想要围城作战。不仅如此,番子刚刚攻陷萧虏,眼下却将大军屯集于此,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听到北方传来自家后院失火的消息。”

“你又怎么知道这些?”问话的是太宰。声音刺耳。

任待燕答:“称职的军人都知道。”他的话半真半假,但他努力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番子必须守住自己的基业,否则就会被旁人夺去。萧虏输掉的,阿尔泰人也可能轻易输掉!其他部落绝没有拥戴他们,只不过是害怕他们——而且只有阿尔泰人在他们面前时才会害怕。看着吧,阿尔泰人身后定会再起纷争。”

没有人说话。任待燕继续推进。“至于奇台子弟……只要我们做出榜样,他们也定将奋勇抵抗。奇台有亿万百姓啊,陛下!今日之议,不仅关乎我们自己的命运,也不仅关乎当今一世啊,陛下!”他低下头去,眼泪几欲夺眶而出。是因为我太累了,他告诉自己。

“那么,任卿究竟有何打算?将这些金银珠宝送出去,叫那些番族拿上这些财宝回家?”官家目不转睛,眼神犀利。

任待燕抬起头。“陛下,军中将领另有建议。不错,我们送出财宝,但同时告诉番子,余下的钱物尚需时日收集。我们拖住番子,叫他们等在这里。汉金目前饥寒交困,但只要小心应付,百姓还是能活下去。可阿尔泰军却驻在城外的寒冬里,我们不必出战,只要尽量拖延。”

“然后呢?”

“然后我们出战。陛下,臣在延陵的部队可以分出半数兵力赶过来。可以派人出城,钻出包围圈去延陵送信;趁夜放出传书鸽,也能躲过弓箭把消息送到。臣了解帐中诸将,他们一直在努力集结新安城北溃败的军队。陛下,延陵仍旧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派出大军前来解围,届时城中守军也将一鼓作气,出城延敌。我们将——”

“不,”奇台的皇帝道,跟着又说,“不可。”官家金口玉言,出战之说不必再议了。

指抛石机,以机发石的一种战具。​​​​​

星河小说的作者是盖伊·加夫里尔·凯,本站提供星河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星河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最新网址:www.douluox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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