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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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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归靡常

佛儿养伤的日子里,万漪白天就上楼照顾她,夜间则到处出局应酬,还常常要去昭宁寺街的娘家探望,一天到晚总忙忙碌碌的。唯有当孤身一人躺上床,被破晓的暗光与眩晕的酒意拽着往下沉时,方觉轰然的寂寞由身旁滑过。她知道柳梦斋在为了家族的存亡打拼,不得不把她冷落一旁,但她依然怀念那些被窝在沸腾的夜。

这一夜,正当她在花厅与几桌客人周旋时,跟妈悄然来报,说柳大爷来了。柳梦斋是梳拢万漪的首客,待遇不同,每回来都是直接被延入卧房。万漪连忙就赶去瞧他,当着下人们,他什么话也没讲,只斜靠床帮,对她动了动耳朵。

万漪眼眶一红,又忍不住抿嘴一乐,他是来找她谈心,还是来做别的,她一眼就瞧得出。

他解她衣裳时,她生出了一种错觉来,仿佛他非凡的手指已潜入她皮肤,一个扣儿、一个扣儿地解开了盘踞在她骨骼和内脏里的无数死结,许许多多激烈又曼妙的感受就从她曾打了结的地方钻出来。她的心是千手观音,是深海里淫荡的章鱼,一条又一条地生出全新的触手,抚摸这隐秘又阔大、尊严而无耻的生命。

他耐心地用尽了半个夜晚来为她松绑。他那样子就仿佛在说,假如令她再度感到全然的活力和安适需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那就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好了。

翌日慵然梦醒,已是午后。

柳梦斋向万漪提议,说带她出门去消遣消遣,“我晚些还得家去,趁下午好好陪陪你。咱上薰风阁吃顿饭,饭后再去珠市口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你喜欢的新首饰。”

“何必赶着麻烦?你不爱吃院子里的小厨房,让他们上棋盘街叫菜就是了,咱俩就跟屋里吧,别动窝了。”

“我才不跟你屋里呢!”他作势一瞪眼,扥紧了被角,“你这一见我跟捕快见了贼似的,严刑逼拷,不榨干最后一点儿料不松人。再跟你耗上一下午,我非折你这儿不可。”

万漪笑得在被窝里抖作一团,又爬起来将他又掐又咬。柳梦斋任随她折腾,末了笑捧起她红热热的小脸蛋来,“我说,你如今可真是长了脾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评价她,每一次他都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万漪亦觉出自己的脾气似乎是越来越大了,但并非是那种逐渐被生活逼疯的失态,而是底气十足的刁蛮娇贵。亏她还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生长于卑贱,所以永远都没法适应那令人晕眩的高处呢!第一回 ,柳梦斋走进她卧室后,说她床上的铺盖不好,配不上她一身的凝脂腻理,万漪揪起猫儿姑专为她新制的闪绿红锦面的鸳鸯绫被惊道:“这还不好?”她告诉他,她在家的时候都是稻草塞的枕头、粗布被子,被里子硬得能磨破脸皮,来怀雅堂之后才第一次盖上细布被,方知被子竟可以这样软绵绵的,“这条可是杭绸夹里,到了顶了,还能怎么好?”次日,她抚摸着柳梦斋送来的几幅被子,那名贵丝料如水一样滑、像梦一样轻……刚开始,不管他送她什么,或要替换掉她手边的什么,她总会说:“不用,太浪费了,造孽呀。”他就皱着眉一笑。后来,不知自几时起,她居然不再感受到“造孽”的紧张。尽管万漪仍不敢放肆地表现出来,但她必须对自己承认,她已摆脱了不适,开始暗暗惊叹于金钱可以创造出怎样的精致、舒适,还有美,她也开始默默享受一度令她惊惧的人们的关注和眼光。

再也没有人忽视她、轻慢她、欺侮她,管她叫“牢饭”,或者其他什么难听又滑稽的外号。她视野所及处全都是笑脸,男男女女们为她的美貌和珠宝发出大声的惊叹,他们偷窥她最为细微的脸色,争相满足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欲念,并为了没有成为第一个讨她欢心的人而彼此怨恨。万漪终于有所体悟:她在世间的座次已然被彻底调换,那些曾挑剔她的,现今都沉到了供她挑剔的位置,她可以任意把他们谄媚的笑脸挑来拣去,就像在盘子里翻动菜肴一样。

而万漪清楚,是谁为她铺排了这一场人生的盛宴,为一个曾顿顿饭拿筷子头蘸点儿盐当“菜”的贫女。

突如其来地,她喉头一酸,便偎入他怀里,“哥哥,你不来这些天,我老是做怪梦,梦见你被偷走了……”

柳梦斋打了个哈欠,“谁呀,这么大本领,还能偷得走我?”

“是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它’把你从我身边偷走了。我从梦中醒来,两手空空的,难过得心都发木了……”

她听到了自己所说的,立时便后悔起来,深恐惹他不快,然而已无法收回;还好他丝毫不介怀,只慵然一笑,“又犯傻,自来只有我偷人,从轮不到别人来偷我。”

她又被逗引得发乐,扬起粉拳轻捶他一下。

他将她搂紧,犹带笑意,但声音沉了下来,令人感到一阵阵烘暖,“我晓得你心里头不踏实,别怕,我们这边已有了对策,不说十拿九稳吧,至少总还有与徐钻天他们一斗的余地。”

“什么对策?”

“这就不消你们女人家操心了。”

“我不管别的,只问你,总不碍我书影妹子什么事吧?”

他锁起眉头,摆出一副既透着气恼但又十分无奈的神情,一瞬间就在万漪心底唤回了猫儿姑的一席话:“眉毛每一抬、眼睛每一闪、嘴角每一撇……都可称之为一种‘态’,将之一一叠加,就有无可穷尽的‘态’。你的‘态’时时幻化不定,你这个人就能叫男人领略不尽……”

为此,她习练过无数的挤眉弄眼,但直到遇上她爱郎的脸庞,万漪始悟这一番教导之精妙。说起来惊人,但那大千风光、天地旋转,果真皆涌现于这男子五官的每一轻微变幻中。万漪无法抑制对柳梦斋完美无瑕的肉身的热望,于是她将手拢起他面颊,又慢慢滑下他光洁的胸膛。他依然还赤裸着,身上结满了扎实的肌肉,但半分也不显笨拙厚重,一条条精细而修长,如绷紧的麻绳。

他抓起她手指,在她指甲上连点了几吻,笑眼就在她指端漾开,“真拿你没法子,你要我保证多少次才够?你那个影儿妹子绝不会被牵涉其中的,啊。嗳!”

“唔?哦!”万漪这才记起了自己的问题,接着又记起该怎样呼吸。她一下子面红耳赤,把头抵在他下巴那里,发出压抑又陶醉的笑声。

他们下楼时,方见今日是一个薄阴天气,孟冬的寒气直往人衣裳里钻。刚走到二门外,万漪陡一下颜色剧变,她拽了他一把,缩回了院内,又将整个人藏在照壁后吁吁急喘。

柳梦斋见她势如撞鬼,忙问说:“怎么了?是瞧见什么了吗?”

在他再三追问下,她抖索着点点头,“那、那个人……他怎么上这儿来了?”

“哪个人?谁呀?”

“就是,就是那个人,我同你说过的……他就在外边,正和门子打问我呢……他怎么上这儿来了?他找我干什么?”

她说着就哭花了脸,哭音像是由喉间一声声拽出来似的。柳梦斋但觉心脏停跳了一拍,恍然大悟。

“小蚂蚁,你没认错?”

她悲痛地摇头,掩面忍泣。

“我马上回来。”柳梦斋转过照壁,然而他只看到了一个衣衫敝旧的影子佝偻着远去,护院正在后头粗声吆喝着:“邪了门了还,都什么东西!一个个也配来问我们万漪姑娘?”

槐花胡同里看门的个个是火眼金睛,而柳梦斋记得万漪提过那人是她远房的“舅舅”,以小本买卖为生,因此必不是什么贵胄缙绅,哪里够格被请入一等一的销金窝?就算找到门上来,也只会被拒之门外。

不过仅凭这一道背影,柳梦斋已和此人结下了深仇大恨,并且他的家教早就教会他如何处理仇恨,就如口渴了便该喝水一样自然。

“地鬼。”

他那一众跟班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排众上前来,“小老板?”

柳梦斋低声吩咐了两句,话毕,便见“地鬼”疾步而出。

其他的跟班都噤若寒蝉地目送其远去,他们这一帮“清客”在柳梦斋的门下各有所长,陪吃陪喝陪玩陪聊……但地鬼与他们都不同。他们负责的是提供各种生活的乐趣,而地鬼,这个从没人知晓其真实姓名的家伙——根据传闻——既是小老板的保镖,也是杀手,反正只和死亡打交道。

有几人偷偷窥向柳梦斋冰凌一般的可怖眼神,推测那传闻或许是真的。

柳梦斋给了自己一点时间冷静下来,方才折返。跟妈还在不着边际地安慰着万漪,而她不停地啜泣。他将她揽入胸口,她对着他心脏的地带发出哀鸣,“哥哥,我不想出门了,我不想‘他’找到我,我不想再看见那人了……”

“你不会再看见他了,”柳梦斋沉甸甸地说,“永远都不会了。”

万漪仍处在强烈的震动之中,忽略了他的言外之意,不过柳梦斋却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而他之所以没有选择亲自动手,不单是因为他不愿屈尊去处置那样的人渣,他更为担心的是,一旦与之面对面,他就会完全失控,在愤慨的支配下做出什么太过可怕的行径来,令日后的自己蒙上阴影;他杀过人,但并不享受那个过程,那种事总是会给他留下阴影,哪怕对方是个人渣。

虽如此,他依然有些摇摆不定,一时又后悔起来,他该追回地鬼,亲手去替她复仇的!但他此际又必须陪伴在万漪身边……

最终,等他能放心离开她的时候,他确定一切已经太迟。

柳梦斋只好暂且把此事搁置一旁,先往府中赶去,父亲、二叔,还有他堂兄柳梦原都已到了。其他那些叔叔们则未曾获邀加入这一次秘密会商;并不是不信任他们——父亲曾对他解释过——他们只是不需要知道。

他们不需要知道老爷子在对付徐阁老,更不需要知道,这一计划将如何实施。

听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背后真正的“策划者”其实应该算是万漪,尽管她对此毫不知情。柳梦斋自获知安国公詹盛言原来是栽在一封与土司交接的密信之上,便深受启发。只因留门常年以来在全国各地存储、提取资金,许多空壳的字号商铺间的周转,许多子虚乌有的债务人,以及各处赌场的坏账死账等事项,都需要大量的文书、票据处理,门会中颇不乏伪造笔迹的高手。柳梦斋便向父亲建议,既然詹盛言业已被证实过会亲笔与同党联络,为何不叫人比照其措辞来捏造一封他与徐钻天之间的通信呢?在信中把他们伙同妖道合伙蒙蔽九千岁的内情一一道明,“纵使信件本身被证伪,但九千岁的心里已被播下了怀疑的种子,但只徐钻天稍微露出一点儿马脚,就完了。而徐钻天一定会露出马脚,因为他自知信里头说的全都是真相,人一慌,很容易昏招迭出,到头来还是难逃罪责。”

柳承宗欣然承认,尽管儿子在阴谋诡计的行业里仍是个新手,但已展露出相当的天分——到底是他的种!他接受了这一提议,并竭力使其尽善尽美。

“而今伪信也已安排人去炮制,眼下的难题是,最后这封信怎样才能递交进九千岁手里?我不希望忙活一场,最后只是使九千岁怀疑徐钻天,我希望一击而中,直接把他搞掉。所以,伪信泄露的渠道至关重要。渠道够真,哪怕信是假的,威力也足够。你们说说看,有什么法子?”柳承宗吸了一口鼻烟,老到的双眼环视着他最信赖的几个人。

柳梦斋没有贸然发言,他之前已考虑过许多方案,可惜没一条切实可行。但二叔和堂兄柳梦原似乎也并不比他高明多少,他们的方案无一不遭到老爷子的否决,无论是直接送交镇抚司,还是制造机会以令信件落入密探的手中,都显得太过刻意,极易令人联想到这是出自徐钻天的政敌的布置,尤其这又是一封伪信,一经勘破,也许还等不到九千岁对徐钻天的疑心发作,徐钻天就会先借机铲除他们柳家。

他们四个姓柳的商量了一个多时辰,却始终没商量出一个子丑寅卯来。柳承宗厌倦了,或是疲惫了,又或二者兼有之,他嘶哑着声音命他们散去,“反正信件尚未制作完成,大家伙就再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吧。”

柳梦斋怏怏不乐地出来,没走多远,迎面就撞上地鬼。

“小老板,小的来复命。”

“嗯?”柳梦斋归拢了心神,犹疑片刻道,“带我去看。”

他可以避免让那脏血玷污自己用以抚摸她的手指,但他必须亲眼确认她的痛苦和耻辱业已从人世被彻底抹去。

地鬼把他领到了一家小酒馆的后厨里,柳梦斋以前来过这地方一次,那一次是为了帮堂兄处置一个私吞抽水的头目。地鬼挪开了成筐的腌鱼,扭开其后的暗门,移过大灯。门内的景象令柳梦斋呆住了。

“你他妈都干了什么?”

地鬼也一愣,“小老板,这不依您意思办的吗?您跟小的说……”

他跟他说:在外头打问万漪姑娘的穷汉,给我办了,利索些。

柳梦斋同样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指令,因此他勃然大怒道:“我让你把来找万漪姑娘的穷汉给办了,谁让你牵扯旁人了?”

“小老板,这两个穷乌龟都是来找万漪姑娘的呀,小的问过门子了,也问过他们自个儿,不会错。”

柳梦斋再一次哑然无语。他重新凝视那油腻木门后的两具尸首,地鬼该是将他们诱骗至此地——比如万漪姑娘另立了小房子,我知道在哪里,跟我来;然后刀锋直接从二人背后的肋骨插入,刺穿心脏。场景并不血腥邋遢,人根本没有过多的挣扎,面朝下倒伏着,昏黄的灯照之中,甚至有几分宁静超然。

柳梦斋蹲下地,将那两人挨个翻转过来,果真皆一副落魄潦倒之相,一个瞧起来四十有余,面貌鄙俗,另一个年纪应该不老,但风霜满面,已有早衰的迹象,颧骨部位有一片愈合的疤痕,显示出那里的皮肉曾被削去一块,不过,即便连暴死也未能抽走其骨骼起伏之间的隽秀意味,永恒的错愕驻留在那半开的双目间,如一阕被打断的词咏。

柳梦斋有直觉,此二者虽然被他的人一同送上路,不过完全不是同路人。

“他们是一起的?”他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果然地鬼答说:“小的瞧他们之间似乎并不认识……反正小的套过话,这个说是万漪姑娘的舅舅,这一个,”他指了指那位年轻的死者,“嘴特紧,单说是朋友托他来,却并不提自个儿的身份……”

地鬼不知错在哪里,但他知道自己出错了,因此说话的声音不由得越放越低。若不是柳梦斋的耳朵,根本听不清他在咕哝些什么。

随后沉默就降临了,一直持续到柳梦斋做出了决定为止。

他立起身,把脚踏去“舅舅”的脸上踩了一阵,感受着新死的骨和肉在他鞋底的摩擦,“这个,拖去五爷那儿喂狗。”而后他把脚尖对准另一个轻轻一踢,“这个嘛,先放着,多取点儿咸鱼来堆在外面。”

至少在查明其身份前,柳梦斋不打算草率地处置掉尸体;他已在情绪的推动下鲁莽过一次,这一次,还是谨慎行事为妙。

你是谁?为什么来找万漪?

而柳梦斋完全没料到,还不等他撒下罗网去打捞答案,答案就自行跃入他掌心。

是夜,他在掌中捧着万漪的脸容,她依然娇媚动人,但他只觉身心俱疲,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这样望着她,如远望天际的清风和白云。

“不说晚上不来了吗?怎么大半夜的又跑来?”她深垂双眸,在自己的面颊上抚弄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家中事情完得早,就来看看你。哦,咱先明后不争,小爷就光看看而已,一会儿借个干铺,你可别对我起什么脏念头。”

万漪发出了笑声,他总爱拿这个打趣,但他们彼此都知晓,她仅在他想要挥霍热情时才会变得任性而贪婪,一旦他已被生活劫掠过,那么无论他还剩下些什么给她,片刻温存也好,暴躁和冷漠也好,她都绝不会发出半声怨言。她感念他在焦头烂额的斗争里依然牵挂她,但她只愿他放下牵挂。

于是万漪收起了笑容,修剪起说辞,“哥哥,下午是我太冲动了,那件事过去那么久,其实……不至于那样了。反正那人也进不来,我出门也都有跟局的护着,他再不能把我怎样,你不必为了我担心。”

直至这一刻柳梦斋才惊觉,万漪在这方面对他的了解多么有限,甚至还不如他身边最不起眼的跟班。她居然当他会继续容忍侵害她的罪徒再次出现在她左右,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克制住自己不亲手向那畜生施以惨无人道的报复,就是他柳梦斋最大的仁慈了。

不过柳梦斋并不责怪万漪的无知,毕竟他在她面前所展露出的最为可怕的嘴脸,相比起他真正的愤怒之相,就如同一头荒原狼面前的金元宝。

他照旧收起獠牙,露出他可亲可爱的笑容,“你也不必担心,一会子我去交代你们门上,此后凡有一脸穷酸相还敢来问你的,见一次打一次。”

“别别别!那可不成。”

“怎么不成?难道你还顾惜那人不成?”

“不是他,是……”

“说呀,看你这样定是有话想说,那就说出来。”

万漪犹豫了一下,她的本意绝非为他平添烦恼,他要烦的已然太多。但自从她向他坦白安国公倒台的内情,以及那一回她在无意间为他揭露了书影出狱一事的关系链条之后,他就对她口中的各种消息极为在意;官员们在酒席上的闲谈、跟妈们赌钱时的夸口,无论事情大小,但凡她学给他听,他都全神贯注,有时他会突然间眼睛发光、紧抿嘴唇,她都能听见他在脑子里同他自己争辩的声音。

假使消息能使他开心些,她愿把过耳的每个字都热腾腾端到他脚下。

“哥哥,这是个大秘密,但我跟你是没有秘密的,我说给你听,你听过就算了。”

“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他的兴致立马被勾起来。

而他那张层次丰富的生动脸庞总是会冲散她的注意力,万漪定了一定神,潜入回忆。

就在红珠的预言令整个黄昏都变得莫测的那一天,久违的书影再度出现在人们面前。

她回来,是为了和她的万漪姐姐告别,此外,“妹妹还有一件事想拜托姐姐。”

书影要拜托万漪的,是她的兄长。祝家被抄后,祝爌的长子祝书仪就被发配边疆,而且“遇赦不赦”,直至詹盛言插手营救,才令他免去苦役,移居广宁养病。病中,祝书仪一直与二妹书影保持书来信往,但其后因詹盛言“谋反”事发,兄妹间的通信一度中断。

而书影此刻却声称,她再一次接到了兄长祝书仪的来信。

祝书仪在信中说,他完全洗脱了囚犯的身份,但先前受命于盛公爷收留他的人也开始遭到调查,他怕自己留下来会拖累别人,因此书影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已不告而别,正在来京与她相聚的路上——“与其终生改头换面、如鼠避人,兄愿回归故里,以求亲血团圆,便于父殉身处从死于地下,亦瞑目甚矣。”而为免麻烦,他来怀雅堂找她时,不会提“书影”,只会提“万漪姑娘”。

对此,书影这样跟万漪解释:“说来,我已是家破人亡,且在咱们这里一直是个丫头,倘或莫名来人寻我,定会引起那些个探子的怀疑。只因我在信中常写起姐姐你,赞你善良正直,且和我的感情就如亲姐妹一般,兄长才会想起打着找你的幌子来见我——你绝不会出卖我们的。不过他动身时,并不知我已身入诏狱,更不知我转眼就要进宫去,他来了也是扑个空。想我兄长如今脱离了詹叔叔的庇护,孑然一身,长途跋涉,等找到你面前时,还不知何等狼狈呢……只求姐姐你看在我分上,别嫌弃他这个大麻烦,悄悄把我的情况告知与他,给他些照顾,别叫他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好。我一得着机会出宫,就来看你们。”

万漪边听边点头,收忍着泪意道:“放心,都交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只管放心。”

说至此节,万漪又忍不住落泪。她揩去泪水,从故事里回到现实。

“照我妹子说,她大哥这阵子应该已经到京了,可却还不见他来找我。天气日冷,祝公子一人漂泊在外,该是个什么光景?一想起,我都替妹子犯愁。唉,也是今儿见了‘那人’,我又想起这茬来。所以,哥哥你才说‘见一次打一次’,万万使不得,弄不好误伤了祝公子——哥哥,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万漪已见识过柳梦斋的千姿百态,但她没见过他流露出此等姿态:他竖起一手揿在嘴巴前,就像遮挡气味那样,手掌之上的双目瞪得大大的,里头涌出极强烈的情绪,然而如一片浓雾之中的低语,令她难以读出悲喜。

“没什么,没什么。”他很快发出一声干笑,又同样迅速地合拢了笑容,两道血管浮起在额际,“蚂蚁,我不来找你的那些天,每天都要和我爹、我二叔,还有我堂兄会商对付徐钻天的法子,就我们四个。你猜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万漪很迷惑,而且微微地感到害怕。

“为什么就我们四个?我们留门成千上万的弟子,就四个!老爷子常跟我们说:‘机事不密则害成’[1],这话你听得懂吗,啊?”

“差不多吧。意思就是说,不保密的话,事情就不能够成功?”

“没错!所以任何行动,波及面再广的行动,老爷子也从不让知情人超过十个。十个,他说这就是极限,超过了这个数,那秘密一定会遭到泄露,倒不是说必然有叛徒,而是必然会出现预估不到的情况。假若计划又制订得环环相扣,那么某一环上的微小失控,也将导致整个链条的松脱。”

“哥哥,眼下你说的这些话,我就不是很懂了……”

“啧,就是吧,九千岁起家靠的是玩弄权术,詹盛言他靠的是领兵打仗,而权力和战争靠的是同一回事儿:诈骗。他们俩都是行骗的行家!只不过九千岁一向是单打独斗,谁也不信,而詹盛言他们在沙场上就习惯了把命都托付给战友,所以他拿打仗的那一套来和九千岁周旋,到底是稍逊一筹——他信任的人太多,他那条链子拉得太长了!你想,假如连祝书影的哥哥都挂靠在他那儿,前前后后得多少人被卷进去?即便每个人所知都只是零星线索,但九千岁耳目遍地,指不定某个探子就能顺着细微线索扯出一个大窟窿。祝书仪不也在信中说了,收留他的那人也已遭到了调查?所以没准事情一开始就出了岔子,信虽成功递走,人却没走成,被抓回去受审了,再或是出逃路上遇到了不测,那么远的路,到处是强盗!嗐,反正只要搭上了詹盛言这头号钦犯,出点儿什么意外,也再正常不过了。”

“哥哥,你这一大篇是不是就想告诉我,祝大公子已不在人世了?”

柳梦斋忽地收起了他那份激动,淡淡道:“他爱在哪儿在哪儿,别在这儿,”他将手指敲敲她脑袋,“扰得你不安就成。听话,啊,别再费脑筋了,人各有命,空想也是无益。”

“话虽如此,但影儿郑重托付我的事情,岂可忘怀呢?哥哥,你们势力广大,也替我留心着些吧。要是祝公子进了京,你也要多多关照。”

“好。既然你都说了,我……”

他说到半截顿住了,万漪见他屏住了呼吸,被一个内在的世界所吸引。须臾,他长吁一口气,拧身就走。

“哥哥!”她惊呼。

柳梦斋回过头盯住她,好似重新认识了她一遍。而后他大步跨上前,将她高高抱起旋转了两圈,又笑嘻嘻地放下她道:“我的小福星,你可真是个旺夫命!你早睡吧,我先走了,咱回见。”

“你又要走了?哦……那、那好吧,你去吧。”

万漪早已习惯了柳梦斋阴晴不定的脾性,她近来正在极力适应他的来去无踪。

离开她时,他那瘦长敏捷的背影拂动了灯火,乱影从四面八方冲击着她,为万漪带来一股股无由的战栗。

[1]句出《易经》。

万艳书2:一萼红小说的作者是伍倩,本站提供万艳书2:一萼红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万艳书2:一萼红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最新网址:www.douluox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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